碾
碾是石头做的,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石碾。但我们习惯只叫它一个“碾”字,透着亲切,也显示了这个物件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地位。我们这里的风俗,如果把很长的名字,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简化成一个字,那就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之所以把石碾也简化成一个字,也应该有这层含义在里面。把谷物去皮,南方人叫舂米,北方人则叫砸碾,意义一样,叫法就有了天壤之别。我国北方的广大农村,不管规模大小,在村子里都会有一盘或几盘碾。生活便在碾的隆隆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度过,岁月也便在滚滚的石碾下一圈圈地流逝。
一个直径大约两米的石头碾盘,上面放一个长度略短于碾盘半径的石磙。碾盘中间由石匠凿出一个深窝,用于安装固定石磙的圆木桩。石磙上装一个木框,木框上再安装一个人可以推、牛马驴等大牲畜可以拉的碾棍,这就构成了碾的全部。推着沉重的碾棍,石磙在碾上滚动,碾过了一个个日月星辰,转走了一个个雨雪风霜,代代年轻人转成了老头、老太太。新的一代再接再厉,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小村庄便在石磙的滚动声中,慢慢由小变大,我们也便在这吱吱呀呀声音中长大变老。我们本地人把用碾磨米磨面不叫推碾,而叫砸碾,没人能解释清楚何以如此称呼,就是代代相承,口口相传,约定俗成,没人问过为什么。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推动石磙,在碾盘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是石头与石头的碰撞,这就叫砸吧。
我们村是唐山南部沿海地区,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整个村子只有两条坑洼不平的街道,和三排参差不齐的垍子房。全村人共同使用的碾,就位于中间这排房子的正中间位置上,为的是全村人使用起来方便。那时候地基还不像现在这么金贵,这么好的位置理所当然应该为全村人所共有才对。为遮风挡雨,村里人为石碾盖起了有两间房面积大小的垍子草房。村里人管这个房子不叫碾房或碾棚,而叫碾道,大概包含了推着沉甸甸的碾棍,步履艰难的行走的意思吧。在那个年代,我们村子的房大多是尖顶草房,唯独这个碾房却是平顶的。每年春天,生产队都会安排人对房子进行修缮,泥墙、抹房顶等。碾房的南面墙上,留出了做门和窗户的位置,但从我记事起,直到碾棚被拆掉,也没有安装过门和窗户,就是两个大小等同于门和窗户的窟窿而已。上世纪七十年代,碾房的位置由生产队批给了村里一户人家做了房地基,碾和碾棚就永远消失了。
碾房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来讲,不仅仅本身的实用价值高,更有当时那个时代的特殊价值。
碾房是全村的新闻发布中心。农村人,和住在楼房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城里人有很大区别,不管谁家有大事小情,全村人都会责无旁贷地积极参与,这就是几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的积淀,代代相传的邻里亲情。居家过日子,每一个家庭都要到碾房来磨米磨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村子里的活报剧。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子孙孝顺,媳妇贤惠,哪家夫妻不和,经常吵架,都在这里来传播,村子里没有隐私。哪怕是刚发生的事,也会通过碾房这个媒介,迅速传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碾房是纾解忧愁、淡忘烦恼的最好场所。一般情况下,来碾房砸碾的以妇女为主,女人和男人性格上最大的差别是相对感性。家里有自豪的事了,免不了在这里显摆一下,家里有了烦心事,和好姐妹边砸碾边唠叨,倾诉烦恼,忧愁和不快便在隆隆的石磙声中逐渐淡漠了。说到伤心处,一同抹几把感同身受的同情眼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说到高兴处,高声欢笑,日子便在这种不经意中流逝,当然也少不了对人生不易的感叹。
碾房又是化解矛盾、解除误会的好去处。邻里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长期相处过程之中,难免磕磕碰碰,更难免因误会而产生隔阂。但当矛盾的双方一同走进碾房,一方推碾,步履蹒跚,另一方搭手帮一把,把话说开,误会也就烟消云散了。
碾房最忙碌的时候是春节的前几天,积攒了一年的细粮只有在过国人心目中最重要的节日才舍得吃,磨成米和面,炸油条、包饺子,传统节日的快乐,会提前在这里一一进行展示。
村里有了电,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政策允许发展个体私营经济,村里脑瓜活络的人,便办起了小型机米、磨面厂,大大方便了村民,人们不用再去推沉重的碾棍,碾也只能留在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