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妹妹
从前，我们村子北面有一片乱葬岗，专门埋葬不幸夭折的孩子们。
偌大一片野地上，小坟头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又凌乱不堪，难以数计。而且，这一层小坟头渐渐被雨水冲刷平了，便会在上面又埋一层小坟头，于是就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为埋葬这个死去的孩子掘坑的时候，却掘出了另一个孩子纤细的白骨。
这些乱葬岗上的小坟头，从来无人祭扫，也无人悼念。甚至连死者家长都不记得哪一个是自己孩子的坟头。那时候，村里孩子生得过多，过滥，医疗卫生条件又极差，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孩子会夭折，其中许多在月子里就死掉了，说是得了产后风。
那小小坟头之间常有野狗出没，野狗叨着死孩子的一只胳膊或者半条腿跑来跑去的情形，并不鲜见。野狗吃死孩子都吃红了眼。
有的人家“娇”那死去的孩子，便在坟头上插几个“狼套”（即用几根秫秸做成n形，插在坟头上），为的就是防野狗。
那乱葬岗上，光秃秃没有一株树木，几乎只生长两种植物：一种开惨白小花，结青色小果，俗称“死孩子扣子”；另一种无叶无花，只有光溜溜的茎秆儿，俗称“死孩子腿”。这两种植物在凄风苦雨中轻轻摇曳，陪伴许多幼小的亡灵在那里长眠。
那里情景之凄惨、悲凉，令人目不忍睹。
说来我有一个小妹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葬岗上。
记得我那个小妹妹，取名叫莲儿，模样生得非常可爱，头发黑黑的，脸蛋白白的，眉眼里也透着俊气，性格还特别柔顺。人们都说她模样生得像个“童女”（是指成人葬礼上纸扎的“童男”“童女”），而这样的孩子不好养活。果不其然，莲儿妹妹只活到三岁，便生病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或许只是一场重感冒，也请来村里唯一的先生瞧过，先生瞧过后连连摇头，束手无策。说来
莲儿妹妹好端端就死了，只有母亲痛哭一阵，父亲便用一片旧芦席将莲儿妹妹的尸体裹起来，再用秫秸捆上道腰儿（女孩捆两道腰儿，男孩则捆三道儿，重男轻女），然后用一把铁锹挑在背后，于是就送到乱葬岗上埋掉了。冥纸也不烧一张，说是小孩不会花钱。而送葬的队伍只有区区两个人：父亲挑着莲儿妹妹的尸体走在前面，比莲儿妹妹大四岁的我跟在父亲身后默默流泪。
从此以后，莲儿妹妹的小坟头便如同许许多多的孩子的坟头一样，被弃之不顾了。只有我偶尔从那片乱葬岗旁走过时，还泪眼模糊地朝莲儿妹妹的小坟头久久张望，心里酸楚万分。同时我还老担心，不知莲儿妹妹的坟头是否也被野狗扒了，一想到这些，我往往痛彻肺腑。
不过，后来有无数小坟头不断崛起，莲儿妹妹的小坟头便渐渐被淹没了，消失了，终于无可追踪。
大约过了一年，母亲又生下一个妹妹，这个妹妹模样虽不及莲儿，有点粗糙，倒也活泼可人。给这个后来的妹妹取名时，母亲说，就仍叫她莲儿吧，听说这样好养活。于是，这个后来的妹妹也叫莲儿，与死去的姐姐同名。这样取名的孩子，怎么好养活呢？或许是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莲儿”的名字已被勾销，就再也不会来追索另一个莲儿的性命了，所以能长命百年。果不其然，这个莲儿第二就活了下来，而且一直无病无灾，很茁壮。如今，我这个莲儿第二妹妹已经50多岁了，每年与妹夫一起承包十几亩稻田，她还能坚持插秧呢。此乃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