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
农家院落,冬日里很安静。又是极好的天气,风在夜间就息了。黄灿灿的阳光静悄悄地透过窗棂,照进茅屋里铺着苇席的炕上,带着融融暖意,仿佛有意给人以抚慰似的。炕头上,躺着年迈的病势沉重的父亲,十六岁的女儿英儿在身旁侍候。父亲每一口气的呼出或吸进,似乎都要经过一段艰难坎坷的路程,胸腔里发出枯涩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太阳移向中天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声音,伴着一声男子的轻轻的喷嚏。刚刚吃过药,正在安歇的父亲,立刻从那喷嚏声中辨出是自己的儿子归来了。他不由面露喜色,忙对女儿说:“英儿,快去瞧瞧,你哥哥回来了!”英儿闻讯,赶紧放下正在缝制的花布衫,奔出屋去。父亲虽然已力不能支,这时却挣扎坐起来,急切而深情地隔着玻璃窗朝外面张望。一望见盼望已久的儿子的面影,他那枯瘦的病恹恹的脸上,立时焕发出一层欣慰的光采。
院落里,英儿满心欢喜地迎接哥哥,一面亲昵地说话,一面帮哥哥卸下自行车后架上的提包。随后,兄妹俩同时走进屋子。一进屋,英儿忽然感到十分惊愕,她看见父亲在这一瞬间,就像变魔术似地变了个样子。瞧,多日摊开在炕上的被褥,一下整整齐齐迭了起来;父亲那双很久不曾着过脚的鞋子,也被匆忙找来摆在炕下,仿佛他不是久已卧病在床,倒还能够经常外出走动的样子。虚弱不堪的父亲,硬打起精神,端坐在炕上,似乎克制着喘息,显出平静、安祥的样子。棉袄的纽扣也扣得好好的,这样一来就严严实实遮住了他那骨瘦如柴的躯体。
英儿觉得这一瞬间的变化挺好笑,她差点儿乐出声来。
“爸爸,您病多久了?好些吗?”儿子望着父亲,忽然感到胸中有一股酸涩的东西涌上来,涌到鼻腔里,又涌上眼眶。半年多不见,他没想到父亲得了重病,已枯槁成这般模样,那张印在他心中的慈祥的脸,居然变得如此憔悴、灰苍,没有一些活力。
“好些,不碍事。你今儿得空儿啦?”父亲说。
“要不是听别人说,我还不知道您病了呢!英儿在信里怎也不告诉我?”儿子是个像父亲一样的高个子,穿一身中山装,略带倦容。他虽然已是农科所的颇有声誉的年轻农艺师,但做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看上去仿佛永远脱不掉农民的那种朴厚气质。
“哥哥!我早就想在信里告诉你,可爸爸就是不让,就知道怕你惦记!总是说你忙,你的事情重要,不让你分心!”这会儿,英儿不知怎么,那双未退尽稚气的黑眸子里闪出一层亮汪汪的泪水。
儿子沉默着,感觉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击着他的心。他又一次体味到那种温厚而深沉的父爱,为控制那股酸涩的东西不要化成泪水溢出来,他接过英儿递来的杯子,猛喝两口热茶。
随后,便是父子对坐,谈话。儿子询问父亲的病情,父亲打听儿子的工作,互相叙天伦,说家常。英儿按照父亲的吩咐,开始做午饭,蒸哥哥从小喜欢吃的粘豆包。
一般父子间的感情,由于男性的自尊,常常显得庄严,含蓄,持重。父亲有父亲的尊严,儿子有儿子的拘谨。而这一对父子却有点不同寻常,父亲倒格外敬重儿子,以为儿子是有出息的儿子,儿子的事业是神圣的,是他的希望的寄托,他的荣耀。父亲仿佛是一株枯朽的老树,儿子是从根部生长起的新的枝芽,老树将自身的养分都贡献给新芽。
“爸爸,您老是这样呼吸挺困难吗?”
“不,也还自如。”
可是,儿子明明听见了他胸腔里那“呼噜呼噜”的声音。
“还吃得下饭吗?”
“嘿,吃不下饭还行?哪顿都吃两碗干饭哩!”父亲笑着说。
“……您要是坐着累,躺下歇着吧。常常这样坐着吗?”
“不,日头高的时候,我老是去街上溜达呢!和老头儿们一块唠嗑,晒太阳……可比闷在屋子里强,咳!咳……”说着,他禁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脸一下涨得通红。
这会儿,在外间屋蒸豆包的英儿听到这些,觉得十分奇怪,爸爸的话,哪有个影子呢!他明明一个多月没下炕了,而且饭也吃得极少……她禁不住撩开门帘,探进个脑袋,刚要张嘴说什么,忽然看见父亲偷偷朝她瞪一眼,便赶忙闭住嘴,头也一下缩回去了。
“你每月寄来钱,家里生活好好的,不用惦记我,扑心工作吧!……人上了岁数,有个小灾小病,算不得啥!你给国家办事,耽误不得……”父亲说话也吃力,说几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下,“你还老是忙呗!”
“嗯。”儿子觉得自己忙确乎忙,可居然这么久不曾回家探望,心里十分愧疚不安。
“听人家说,你的文章……还上了报?”父亲问。这时候,他眼睛里闪烁光采,似乎满心的喜悦都涌到脸上,怎么也掩饰不住,在那一条条含笑的皱纹里绽开。
儿子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是前不久的事,他发表了一篇《关于水稻的根》的论文,居然连乡里人都知道了。
“咱家祖祖辈辈,大字不识,到了你,可要做大事情啦!踏实干吧……去年春上,村东的稻秧出了毛病,谁不急呀!可你来了,一指点就解决啦!乡亲们念你的情,老头儿们在街上唠嗑,常常夸你,我脸上也光采哩!”这件事,父亲似乎说过好几遍,可每一次提起,他总是显得那样兴奋,仿佛这可以让他激动一百次。
“爸爸,还不是您供我念书……”儿子这时想到自己早年丧母,父亲怎样将他兄妹拉扯大,怎样勒紧腰带,供他读完大学,种种艰辛,种种慈爱,不由眼圈也热起来。
吃过饭,儿子打算赶回城里去。这时他的心情,似乎比刚见面时感到宽慰些。
“爸爸,您安心养病吧。我过些日子再来看您!”儿子站起身,要拾掇上路。
“你不用挂心,不用跑了,我这就好啦!”
这时,父亲挪到炕沿上,两只脚开始穿鞋子,英儿不由吓了一跳,忙过来推住爸爸。儿子也说:“您别下炕,好好歇着吧!”
“不,我正要出去遛遛呢。”父亲若无其事地说。
这似乎已成习惯了。自从儿子离开家进城上中学,上大学,到工作,每次探家归去,父亲总是要站到门口去伫望,直到不见了儿子的影子。可是这一次,与其说是出于依恋之情,不如说是为要证实他刚才说过的话,他还能够外出走动。
此刻,英儿瞪大了一双惊奇的眼睛,她仿佛看见奇迹在面前出现了!父亲穿起鞋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迈开了脚步。他跟在哥哥后面,那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蹒跚地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似乎倾注了全部生命力。西斜的阳光,在地上投下他那伟岸的身影。
儿子推车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看倚门伫望的父亲和妹妹,两滴热泪终于夺眶而出。他思忖一下,便骑上车,快快向远方驶去。
英儿回过头,刚要为父亲的能走路而庆幸,忽见父亲气色不对,全身瘫软地依在门框上,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她不由一惊:“爸爸!您怎么啦?”
“英儿……扶我……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