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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远的村庄

发布:2017/10/16 13:13:29  来源:曹妃甸报  浏览次  编辑:李贵胜
   离家多年,村里的事知道的越来越少,渐渐,印象中的村庄变成了一幅背景,一种味道,一枚夹在书中淡香的蒲叶。身居异地的我,整日与那些高楼和喧闹耳鬓厮磨,我所沾的村庄风尘、所带的村庄习性早已被打磨的净光,奔波忙碌塞满一天的时间,不经意回头,我发现我的影子丢在远去的时光里,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已适应了现在。林立的高楼向乡村蔓延,宽敞马路也向乡村延伸,乡下人走出村庄涌向城市,涌向繁华热闹的地方。我的村庄正在走远。

  回家的时候,看到父辈留下的那些老物件,它们虽与我有着割不断根蒂的情结,但却没有了激动,没有了感怀,剩下的只是思念、记忆和心中的遥望。老屋清冷,安静。这清冷与安静是在双亲都走了之后住进来的,它们也会慢慢变老。墙角里挂着一方纤细的蛛网,一只蜘蛛静卧在当中,身子像蛛丝一样纤细。许是好久了,紧闭的门窗进不来一只供养它的飞虫,可蜘蛛还在耐心等待,等待的结果是什么,是死亡。我突然感到,对于任何活着的物类,门窗是生命延续的通道。墙上剥落的泥皮掉在土炕上,分化成一撮一撮的粉末,那些闪烁着光泽的砂粒和灰乎乎土粉不再有任何粘连。当初,泥皮掉到炕上一定是一块块碎片状,它们变成这个样子,分明是在时间里行走的结果。

  这盘土炕,是我生命诞生的地方。我第一次哇哇啼哭撞开左邻右舍的房门,那些奶奶大妈婶嫂脚步匆匆走出来,走进我的家门。她们围着我,看我四肢蟹爪一样本能舞动,看我浑身脸上难看的胎皱一松一弛。她们在由衷的笑声里,极尽猜想我像个什么东西,对,必须叫一个东西。多年后我才悟出,把刚出生的婴孩起一个实物名字,是上苍赋予女人的灵性,几百年过去,唯独这灵性,始终让女人乐享着。本家奶奶到底说出我像一颗“小砂粒”,从此,这微小甚至让人理会不到的东西就是我。我把这名字穿在身上,村庄里很多人都认识了我。以后上学,我有了一个正规姓名。离开村庄去工作,人们通过姓名认识着我,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乳名丢在了村路上。门依然大敞着,时间永远不会停下脚步。院里那棵槐树随着年轮增长已是绿荫如盖,这座老屋也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幸福的港湾。可长大的我们相继离开老屋,离开亲情粘合的群体,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最后,老屋成了父母孤独的居所,屋门敞着,儿女们不再常来,灯火昏黄的夜晚,他们默然相对而坐,再听不到儿女如歌的欢声笑语,才想起儿女们都走远了。父亲和母亲如两株平凡的让人记不住的芦苇,放飞了芦花,日渐枯萎衰落,走向生命尽头。我们在感叹父母老去的时候,都留不住时间,都不曾想到将来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老去,至少现在是。时光在走,每个人都在走,我们拦不住时光,更拦不住自己。这是自然界形成的亘古不变的规律,谁也不能拉它回到过去。砂粒与土再粘合一起抹上墙,肯定不是原来的模样,我们兄弟姐妹带着儿女再回到老屋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们只能遵循这个规律,一旦违背了它,一切都变得十分可怕。

  墙角一把尘封的四齿木杈,还有锈迹斑斑的镰刀、铁锹以及年久不用的风箱和灶台,一切物件都在安逸中静着。它们仿佛不认识我了,是我的时尚穿戴让它们惊出一副陌生的神色,因为,我不再是那个赤着脚挽着裤腿浑身沾满泥渍的主人了。它们待在老屋里,不知道屋外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村庄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村庄以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它们甚至直到老去也派不上用场了。这不是悲哀,而是行走中的自然淘汰。

  那把四齿木杈,右侧的一齿断去半截,至今仍然保留着一只狗的故事。拾来的柴草铺满整个院子,几个炽烈的秋阳让它们彻底干透了。父亲端了木杈攒草码柴垛,那只狗就窜进院来,抬腿在干草上撒了一大泡尿,父亲把木杈甩出去,打瘸狗的一条腿,折断了木杈半根齿。父亲骂着狗,把那团散发着腥臊味的柴草挑出去,重新抖开,晒在院根下。父亲说,沾湿的柴草码进垛,会捂坏整垛的柴草,捂霉的柴草散了筋骨,就烧不起好火了。父亲并不讨厌狗,他对动物从来都施以善心,木杈打狗,是因为他太怜惜柴草了。没有好烧的柴草,就没有碗里煮熟的喷香的饭菜。可是,草垛离我们远去了。曾经让我们感到熟悉又亲切、点燃无数文人墨客激情的村庄炊烟,也离我们远去。还有草滩上、小河边、原野里我们童真的欢笑与喧闹,村头土墙下晒暖的老爷爷,太多太多的影像和故事都留在了昨天。我的村庄正在走远。

  我在老屋住下,把门窗大敞开,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幻想召回过去的日子重再分享。我知道,我的双亲即使在天堂,能看见此时老屋里的儿子干着什么,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儿子过去在干什么了。对于死去的和活着的人,过去,永远是一种记忆。入夜,我走出屋门,明亮路灯下,街道上少见行人,偶有三三两两帅男靓女擦身而过,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我所认识的人或许正在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许躺在藤椅上悠闲地喝茶、看电视,或者什么也不做,独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街道两旁房屋整洁漂亮,风吹过,树影婆娑中飘来阵阵花香。我走进村外矗立的楼群,楼上亮灯的窗像集聚的群星抹去了夜色,大多年轻人住在这里,这是一片明亮的地方。窗里那些不同的灯光下,一定发生着不同的浪漫而幸福的事。可我的思绪还留在老屋里,断齿的木杈,生锈的镰刀和铁锹……如若把它们摆在楼房内,还有人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和用途吗?

  仲春时节,几辆豪华大巴从北京拉来二百多人,放逐在田野里。他们在稻田里插秧,在庄稼地垄上挖野菜,在草滩上割青草,在池塘里钓鱼蟹,完后,又在农家院里津津乐道地吃早年那些粗米野菜拌海鲜的饭。村人明白了,城里人的根原来也在乡下,他们下来是体验返璞归真,是寻找远去时光里的影子,用来填补精神世界中的缺失。尽管这游览休闲的场地是“原生态”的仿真,绝不是当年的再现,然而,我发现,村庄和城市正在靠近,城市人与乡下人的距离正在缩短。

  我的村庄已经走远,另一个村庄正向我走近。这村庄是那么的年轻,富有朝气,魅力飞扬,我该称她为“城市村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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