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裂痕
裂痕在颠覆平衡,也在制造平衡。大厦将倾,土地干涸,裂痕跳将出来说话。蜜桃成熟,情感起伏,裂痕诡秘显身。裂痕如黑蛇伏在青砖青瓦一身青的老屋墙面,我萌发奇想问:“敢和我一起走过去吗?”这时,院子里明灿灿的阳光打着团儿,微风里槐花抖着幽幽体香,蜂虫醉在花叶上旋舞。她青丝短发,秀气袭人,柔滑的手指率性地挽住我的手,我们并肩穿过堂屋。老屋后院,碧绿的辣椒秧闪着惊诧的神情,一块蓝玉衔在头顶。她望住我,笑颜明媚,目光澄澈。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寒光,击倒了我家前院的尖顶草房。木质框架顶棚撑起空间,爷爷奶奶二姐得以掀掉腿上的砖头,脱险为安。母亲拖拽着大姐弟弟我们,踩着屋地上的暖壶和靠山镜碎片,冲出后院老屋平房。黑锅底的夜空雨点儿冰冷,闪电频现,哭喊声刺耳透心。大哥住的村队部整排房倒塌,只医务室立着一面墙山,像一张举过地平线呼救的残断手掌。大哥背着药兜子救死扶伤,三天三夜没回家,前来抗震救灾的解放军用高音喇叭表扬了大哥。
震后,爷爷大哥留守老家,家里其他人跟随工作调动的父亲搬到县城。我一直担心老屋被拆或倒塌。暑假,我和弟弟回到村里,老屋恰似可亲可敬的长辈等着我们,温厚如故。哥哥嫂子用老屋给大商场代销油盐酱醋茶等小商品,村里人来来往往买东西,漠视了裂痕的存在,裂痕因信任而消失。腼腆内向的我没勇气跑街串巷去找好伙伴小彩,就托人捎信儿,然后在老屋怯生生等着。感觉村子不再属于自己,只有老屋还是自己的。我的等待就是老屋的等待,我的笑声就是老屋的笑声。我和小彩仰面躺在老屋土炕上打更,听他讲村里的故事,听满院子虫鸣,听一窗风雨。
一年,两年,三年......三十七年过去,老屋安稳无恙。就如一个人不愿去想自己的垂暮之年一样,我没有揣想过老屋会在哪天消失。用裂痕为家人消减一场灾难的老屋,经受着光阴的翻晒,考验。雨天,躲进老屋,看满院子摧红损绿的烟雨,视野和思想会稍稍掠过空茫。老屋沁心沁骨的气息,环罩住周身,过往的幸福时光悄悄浸漫过眼睛。父亲从人造河打来十斤重的黑鱼,他年轻的脸上绽出荣光,双手抱着蜷曲的黑鱼,放进老屋大铁锅里。大哥定亲时,酒桌上,许多张嘴巴为盘中的黑鱼美味吧唧出响声。时光如刃,切去童年,切去少年,切去阳光灿烂的日子,还要切去最亲的人。爷爷走了,老屋白日沉睡,夜夜数乱天上的星星;妈妈走了,老屋一身青衣,白飘飘的长袖舞落舞痛一朵朵雪花。天上的雨丝如酒,挟风裹落进老屋的裂痕。以遮风挡雨己任为荣耀的老屋,肃穆垂首。老屋的伤痛就是我的伤痛;老屋的孤独就是我的孤独。
大哥大嫂住在前院,守着老屋。守着老屋,日子才是日子;有了老屋,老家才是老家。老屋像一尊青色雕塑,裂痕的闪电,在时光里闪着黑色的美痕。老屋又像一场青色的梦,青春的梦,浮荡在庭院来去复回的绿涛里。静默,是老屋怀里的金;站着,是老屋的尊严。每一次抵达,不尽是思念的终结,“面对面坐着,还想你”。我想匍匐在老屋前松软土壤里,化作一束野菜,等南风拂绿叶片,等旧事如莲,在老屋裂痕里朵朵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