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桑葚

　　“菜花黄，槐花香，树上桑葚紫汪汪。哥爬树， 妹挽筐，树上树下喜洋洋。妹嘱哥，脚下踏枝要仔细；哥嘱妹，不要黵了花衣裳。”

　　这是家乡一首摘桑葚的歌谣。那时我们村里有好多好多大桑树，每年桑葚熟的时候，人们就唱着这首歌谣去采摘了。那时我还是个刚读三年级的“小萝卜头”，不会也不敢爬那高高的大桑树，就跟着大哥大姐们蹑边儿去捡剩落儿。树上桑葚长得稠，大哥脚踩树枝一摇晃，那又红又紫的大桑葚就掉下来，我反倒先吃了头一口。大哥大姐们并不讨厌我，因为我口讷，不会把他们的秘密对外人讲。有的还特意叫我去当小跟班，好指使我给他们做这做那。我当时把这当作一种荣耀，乐颠颠地做他们的尾巴。

　　我们村的桑树之所以长得高大，因为都不是“蚕桑”，而是“材桑”——长木材的桑树。蚕桑以采桑叶喂蚕为主，比较低矮；材桑则以长木材为主，属大型乔木。桑木木质坚硬柔韧，是做扁担和车辕的上好材料。乡亲们在宅后、地头和打谷场边广为栽植，“隙地生金”。村里村外，这里那里，就远远近近地有了一棵棵高大的桑树。每一棵都树干挺拔，到丈多高以上才横生枝杈，展开树冠，像一把把巨伞。大车辕长一丈二尺，桑树的主人早为此给它设定了“身高”。桑树干长得越粗，出车辕越多，也越值钱。所以我们村的桑树，碗粗的、盆粗的、一人搂抱的，都有。东塘沿上崔家那棵桑树王，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呢。

　　桑树皮黄里透青，溜溜光滑，上树技巧不好上不去。我们全村数东院三哥上树最快。旁人是肚皮贴着树干一点一点往上爬扯，他是手扳脚踩猿猴似的往上攀登。所以三哥不怕树高，哪棵树上的桑葚厚桑葚甜，他就上哪棵树上去摘。

　　三哥去摘桑葚，总要让我去邀琴姐。琴姐是西邻三奶奶的外甥女。三奶奶孤身一人，让我写信把东北黑山的琴姐叫来作伴。琴姐长得人是人个儿是个儿，两只眼睛会说话。平时常给三奶奶挑水拾柴的三哥，就和琴姐要好起来。琴姐喜欢三哥长得帅，心眼儿好，安下心来和姥姥作伴。我给三哥邀来琴姐，三哥带我俩奔了村外他家麦地头上那棵大桑树。这棵树足有两丈多高，没有人上去过，桑葚在枝头打了疙瘩。三哥上树猛踩几脚，紫红的桑葚哗哗哗往下落，我急忙满地捡食。三哥和琴姐看着我的贪吃相，都抿嘴乐。三哥喊着我的乳名说：“小弟，这树上的桑葚甜吧？你捡着吃饱了，就去给三奶奶送！”我只顾吃，也不回答他的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细绳儿垂下来，让琴姐系上小竹篮拉上去，不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篮，放下来给琴姐吃。琴姐向三哥甜蜜一笑，嘱他在树上多加小心，很文静地吃起来。我一见也跑过来从竹篮里抓着吃，并吵吵树上的三哥偏心。三哥笑我：“是你嘴馋等不及，怨谁？快把那只空竹篮给我拴上——吃桑葚也堵不住嘴！”没容我动手，琴姐又把竹篮拴好，三哥拉上去继续摘桑葚。琴姐站在树下，扬着下巴颏向上瞅着三哥，嘱咐他慢慢摘别着急，注意安全。我想琴姐真是爱操心，难道你不知道三哥是上树高手吗？管他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和我吃桑葚！我把小半篮桑葚吃完，肚子撑得溜溜圆。三哥又摘了满满一竹篮放下来。琴姐这回说了话：“吃饱了吧，小弟？吃饱了你就去给我姥姥送桑葚吧。”我拎起竹篮就跑回了村。不知为什么，我很愿意听从琴姐指挥。

　　等我从村里跑回来的时候，三哥早从树上下来了，他和琴姐肩靠肩坐在麦垄间说着悄悄话。我看见，琴姐白净的脸蛋上有一个紫红的唇印，那肯定是三哥吃桑葚的嘴巴印上的——一个大小伙子亲人家大姑娘的脸，真不知害臊！

　　后来，琴姐成了我三嫂。尽管对这桩婚事她远在东北的父母并不愿意，但是奈何不了琴姐的坚决和三奶奶的当家作主，只能随之任之。桑葚先结青果，再变白变红变紫，紫桑葚的汁液粘在衣服上是洗不掉的。我小时候穿的褂子，又有哪一件不印着紫桑葚染的花朵呢？

　　随着扁担和大车退出生产生活，村里再没谁家培植那高大桑树。自然那采桑葚的歌谣，也就渐渐被乡亲们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