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 叹香菱

一场大家闺阁，铺张繁华的红楼长梦，曹雪芹描摹得浑然天成，他用文字还原了生活，生活成了文学本身。读它的人，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际遇心情，心有所动的着眼点就会相异。但总不免意味深长，毕竟是一位三百年前饱经浮世沉浮，阅尽世相人情的老人，一世衷肠的倾心吐露。微如我辈虽不甚解其中味，闲暇之余总爱拾起翻阅，尽管书里的故事，底子里是如常的寒凉惨伤。

这出如梦大戏，最先被安排出场，人们首先见到的女儿家是谁呢？是香菱。

初年的香菱是粉妆玉琢，乖觉可爱的英莲。老父千般爱惜，正抱她在怀中，看街景热闹；一过路癞头踮脚僧见她，即由笑转哭，向她父道：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做甚，舍我吧。及至人们看到英莲以后的遭际，其磨折乖蹇，才知癞头僧的断言不是疯语。

与英莲前后脚出场的还有她家丫鬟娇杏。只因她当初两次偶然回头，被寄居的穷儒误认作倾心巨眼的知己，心下相许。娇杏后被发达的贾雨村收作二房，不想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便将她扶侧作了知府正室夫人。

英莲的未来之路却是这般磨难长长。三岁时的元宵夜，被拐子偷抱走，从此此身不再有丝毫亲情目光的照拂；所遇凌辱打骂，辗转流离被贩卖。由父母身边的珠宝变成了人拐子手中的贱草。，心境里除了凄寒，哪有温暖。好在她天性秉赋还好，到十几岁的时候，长成安静温柔的齐整模样。不成想再次祸由她起。一位家里颇得过的冯渊公子与她投缘，爱她而决意买她，结做亲眷。哪知不良拐子又将她卖于薛家，薛潘即与冯渊争夺英莲。冯渊难敌凶恶殴打，屈冤而死。可叹英莲幼时，爱她的父母因她丢失锥心而痛，几欲难过死去；及长大，爱她的公子因她丧命。她和爱她的人均遭厄运缠绕。

英莲自小的身世遭遇，有人知根知底，除了冷子兴（冷人心），还有一位非一般人物，此人曾受过英莲之父的恩助，现又是亲审抢夺英莲命案的判官。可是因为“护官符”，因为明哲保身，他哪里敢触动势大巨富的薛家呢，当时及以后并没见她对故旧恩公的女儿关照援手。就是这位贾雨村，以后在官场修炼得愈发冷酷。曾为巴结贾政，抢夺老秀才私藏的扇子，致老秀才家破家败业。谄媚骄横之态连贾政都看不过眼。偏这位自私冷漠的官人生得伟岸魁梧，一派官相。他与娇杏是贵人，与英莲却毫无恩义，英莲仍是一棵孤苦飘萍，风雨吹打无依靠。

曹雪芹在书本的初始（第一、二回），急急得把英莲和娇杏对照推出，而不是先铺表深闺小姐，看来不无寓意。说英莲有命没运，说娇杏命运两济。可是命运它是什莫呢？，这恐怕是写书人、看书人、其他人都曾追寻过的问题，古今多少痴心之人冥思苦想，向天而问过。曹雪芹说人由天地之气秉赋而成，佛教讲人轮回劫世而生；如再细穷根源，希图掌控自己命运，就好比唐三藏穿越大漠不得求取真经，又好比曹雪芹小说之后四十回遗失于世，莫非有不可泄露的天机？俗世孤苦穷途之人只知苦命是路断桥塌似的无助无奈，要是难事都有办法克服解决，那怎会有苦命一说呢？

到了薛家以后的香菱，不久作了薛蟠房中丫鬟，两人性情实不相配，论模样人品香菱让人暗地惋惜。贾琏就说：充作了薛大傻子房里人，开了脸，那薛大傻子真玷污了她。怎奈身位低贱，比起以前所受苦处，香菱倒也随遇而安。那一回柳湘莲嫌恶薛蟠轻薄，挥拳痛打；香菱见挨了打的呆霸王，眼睛哭肿了——因为惧怕以前的动荡流离，她真把他当成心中依靠了。香菱兴冲冲的盼望着薛蟠再娶新人，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做诗的人了，日日忙乱着，她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她哪知，她的前程还有几欲夺命的劫难亘在那里，会遭遇疯狂妒妇，施虐欺凌。

香菱自幼失却亲人关照，言语行动无人提示调教，一派浑朴天真，不懂藏机揣摩的作风。她只见过打人的凶恶拐子，不知道外具花柳之姿的闺阁女儿蓄有险恶之心。她盼来的做诗伙伴，竟是一位“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之女，“瞎金贵”（夏金桂）的搅家星，视才貌俱全的香菱做眼中钉，肉中刺，日常不松懈地虐待香菱。联合宝蟾设计棒打香菱，其阴损毒坏，堪与凤姐联合秋桐害死苦尤姐一般相比。香菱气怒伤感，内外挫折不堪。刚过得几日赏景做诗，生趣盎然的日子，遇恶妇则日渐赢瘦作烧，饮食懒进。大抵坏女子及小人祸害他人常赖借刀杀人的诡计，断其最杀伤有效。她要杀人，自有小人递上刀来，令冷眼旁观者不怨杀人怨递刀。察言观色的递刀人更属下作——有意无意品尝着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邪癖快感，毒局的设计者暗自讥笑，施虐取乐。

脱开夏金桂后，香菱也许命不致绝，毕竟她还年轻，又有从前的苦中磨练垫底，平静后会像枯草转绿一样缓过劲来，一定会以向往曾有过的率性学诗的日子作安慰。那时节她迷迷怔怔，缠上黛玉拜师，茶饭无心，坐卧不宁。难怪宝钗说她：本来呆头呆脑，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香菱痴心学诗，不是受曹雪芹刻意安排，只因这等痴情执拗之人往往心藏夙慧根基，内秀性灵，天性使然。她进步很快，得益于林黛玉的悉心诚实传教，教她：-----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在大观园里与众闺阁女儿家相聚安乐的时光，香菱才有了难得的清净趣味。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佳时抽好签，香菱遇了好彩头。她擎了一个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又一回在沁芳亭边，红香圃外，香菱与众小官玩斗草游戏。稚拙的香菱说出：我有夫妻蕙。豆官一时对不出，一番狡辩，香菱反被她奚落得脸红。两下耍闹，香菱新作的石榴红裙被洼水污染。正恨骂无措，可巧宝玉来凑戏。宝玉听说，马上对来，说，我倒有一支并蒂莲，且手中真个掂着一支并蒂菱花。香菱这两次连理并蒂之兆均有宝玉在场，亦或是天缘凑巧？亦或是曹雪芹的意愿伏笔呢？

宝玉富贵锦绣丛中长大，本就多情种子，又在女儿群中厮混，有一幅细腻温软的心肠。每遇悲伤之事，他那番哀惋疼惜比别人更甚。对香菱，宝玉心下切切相怜。那次香菱新裙脏污后，宝玉细心体贴地急中生智，拿来袭人新作的一条换予她。香菱正为迎娶夏金桂高兴地忙活时，全然毫无心机防备的浑厚样子，宝玉见了，不由替香菱担忧，冷笑道：虽如此说，但我只听这话不知怎得倒替你担心虑后呢。呆香菱反不领情，还说宝玉：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人们知晓宝玉可是顶厌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人，当他梦里在秦可卿房中见到这幅对联时，再香暖的屋子也要走开。但为了香菱，他做到体察细微，足可见对香菱的爱怜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