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场上

　　稻场上，腾起一片烟尘，浓雾似的。纷纷扬扬的稻屑，象雪花一样飘飞。稻捋子，扬场机隆隆作响，几乎淹没了一切其它的声音。人们在这烟尘弥漫中干活，彼此很少说话，那紧张的动作，匆匆的脚步，似乎正同机器运转的急促节奏合拍。

　　我照例在稻捋子上脱粒。今天，身后负责拾掇稻草的，换了个陌生的姑娘。听说，她是我们农场场长的女儿，三年前高中毕业后就当了个农场女工，刚从别的生产队调来的。她二十几岁年纪，衣著入时，举止端雅，那俊俏的模样，如果印在彩色挂历上，或许足值得让人们瞧上一年吧。我的目光，甚至不敢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瞬。她这样的姑娘，按说总该找个雅致、美气的工作，披起一头秀发，美滋滋地飘来荡去才好，何以也来到这灰尘扑面的稻场上，与我们为伍？兴许是她爸爸，那个固执的老头，真的严于律己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近乎变态心理。漂亮而高雅的姑娘，对于我这样一个年龄相仿佛的男性青年，非但不能发生什么诱惑力，反倒会无端地生出一些反感。

　　也许由于自己黑不溜秋，土头土脑，一个泥腿子，和人家决然不能相提并论，故而心怀妒意；也许是以往那些高雅的姑娘们，对我那种不屑一顾的神色，伤了我的自尊心。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不小心碰了一下一位时髦女郎，她立即投来个令人难堪的眼色。这仿佛也使我和她们结了怨。

　　这回，我悄悄观察这位场长的千金，得天独厚的小天使。她，看来却并不怎么娇气。同我们一样，也戴上了一顶褪色的劳动布风帽，为防止尘屑的侵入，袖口也用一根稻草紧紧扎起来；干活还满起劲，满利落，猫着腰，敏捷地跳来跳去，捡起那些脱去谷粒的稻草，捆成捆，然后装车运走。无情的灰尘，稻屑，纷纷落在她那淡紫色的外衣上，落在她那白皙、清秀的脸上。不管多么白皙的脸，只要来这里呆上三分钟，就不会再是白皙的了。这时我心里挺微妙，觉得升起了一股幸灾乐祸般的快意。公主般的人物们，是该来尝尝这个滋味呢。

　　我恶作剧般地加快了脱粒的速度。与其说是要考验她，不如说是故意给她出难题。我脱得快，她那稻草就必须拾掇得快。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发疯似地猛脱，那稻草捆儿一个接一个向后面扔去，亚赛风镖一般。我决心要叫她手忙脚乱也弄不开，叫她喘息不得，叫她出丑。我怀着一种捉弄人的心情，简直想用稻草将她埋起来。可是，我居然未能将她难住。她原来是个了不得的姑娘，燕子般的敏捷，闪电般的迅疾，似乎对她来说，这活计全不在话下。也许是我估计错了对手，她模样虽然娇嫩，到底是农场长大的。尽管我累得气喘吁吁，后面的稻草还是没有能够堆积起来。这情景，众人也看得目瞪口呆。我瞧见她终于淌下了汗。由于她脸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那一道道汗水，仿佛是一条条混浊的小溪。这也叫我挺开心，如花似玉的脸，到底不能一尘不染。

　　一次，我将一捆稻草猛力朝后面掷去。凭第六感官，我知道这稻草未能被她接住，而是砸中了她。回头一瞥，哟，不偏不倚，正砸在了她的脸上，而且立时在那细嫩的脸土划出了几道印痕。我不由一阵心慌，怯怯地望着她。可她却并不怎么介意，只是用手揉一揉那泛红的脸，朝我浅浅一笑，便又继续干她的活了。老实说，那一笑依然是很动人的。

　　机声轰鸣，烟尘漫漫。稻场上的气氛，并不会因一个笑颜变得松爽。我略松一口气，也继续干活。这时，忽然迎面一阵风，卷着稻屑尘埃猛地向我扑来。我没留神，一下子眯了眼睛。眯得好厉害，我觉得一只眼又酸又痛，十分难忍，只是睁不开。唉，好晦气，也许真是“恶有恶报”吧，谁叫我不怀好意呢?我只好紧闭着眼，摸索着，走下稻捋子。此刻，有个人走过来扶住我，引我走到一个避风处。这回，不知又是凭第几感官，但我还是感觉到扶住我的正是她，那个我存心和人家过不去的姑娘。

　　在机房的墙脚下，她扶我蹲下身。不说我也晓得，大概她要给我拨眼睛了。场上的人们眯了眼睛，多是让妇女们给拨一拨，她们的手轻巧，适于做这种事。但这回，我觉得挺难为情，面前这个陌生的、绝顶漂亮的姑娘，使我十分局促不安。人家却毫不犹豫，一双手轻轻扶住我的脸，慢慢拨开我的眼皮。我觉得这双手是那样温柔，按得我眼睛也立时发烫了。她让我转转眼珠，仔细地瞧了一会，便掏出她的手帕，在我的眼皮上轻轻粘了两下，我闻到那手帕有一缕淡淡的皂香。她手一松开，我赶紧试着要睁开眼睛，可是不行，依旧是那么酸涩难忍。无奈，她第二次又拨开我的眼睛，这回不再用手帕，而是将自己的脸接近来，忽然“噗”的一下，朝我眼睛里吹了一口气。可是，那片可恶的稻屑在眼皮上粘得太牢固了，一口“法”气也未能吹得它动摇。

　　她帮我拭去酸涩的泪水，再次拨开我的眼睛时，居然使出了绝招。我忽然感到眼皮上，有一个极柔软，极温润的东西在蠕动。姑娘和我挨得那样近，我闻到了一股姑娘特有的温馨气息。呀，我明白了，这是她用舌头尖在舔呀!我的心禁不住扑扑乱跳，满脸发烫，使劲挣脱着往后仰。她却用手按住我的脑袋，不准动。终于，那片恼人的稻屑，就这样被拨除了。

　　我睁开眼睛，觉得十分轻松，眼前一片明亮。我瞧见了她那张汗尘遮掩不住的俊俏的脸，赶紧负疚地低下头，觉得羞愧难当，

　　神魂也有点飘忽。她脸上微露红晕，也有点不好意思，朝我欣然一笑，便站起身，朝那尘屑扑面的稻场走去了。一面走，她轻轻拍一下自己的肩膀，那里立即腾起一团烟尘。

到底是拨去了蒙在眼睛上的尘屑，我觉得面前的世界格外明澈。我看清楚了，这姑娘像一朵娇艳的花，开放在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