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萧乾
发布:2014/11/14 9:38:48 来源:曹妃甸作家协会 浏览次 编辑:张秀成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美国著名记者斯诺来华访问。一次,他在与老舍先生交谈时,问起了他的学生和挚友萧乾的下落。在那个假话漫天飞舞的年代,贤哉如老舍先生也未能脱俗。他对斯诺说:“萧乾正在人民公社快活地劳动着,他对写作已经毫无兴趣。”其实,萧乾并未去哪个人民公社,而是被“流放”到渤海滩上的柏各庄农场第三分场。在那里,他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又在繁重艰苦的农事劳作中苦苦挣扎,哪里有什么快活可言呢?
被“流放”到三分场改造的二十八名书生中,萧乾给当地人留下的印象最深。在农工心目中,这位萧老夫子是个可怜,有时有点可笑,但却十分可爱的小老头。半个世纪过去了,有关萧乾的趣闻轶事仍在农工们之间流传。
萧乾出身于北京一个汉化了的蒙古族贫民家庭。童年时期,他曾一边读书一边学织地毯,还在安定门外放过羊,为阔人家送过牛奶。但是,来到农场改造时他已年近半百,在艰苦的农事劳作中难免窘态百出。且不说在水田中插秧的艰辛,且不说割稻时的弯腰曲背之苦,单是走在那雨后湿滑的埂埝上,就足够萧老夫子受用。他几乎是一步一跤,摔得浑身泥水。面对人们投来的怜悯的目光,他总是憨憨地一笑。到今天,老农工提起萧乾时都说:“老萧是个可怜人啊!”
让人可怜的萧乾,却常常做出令人可笑的举动。蓝翎先生在《龙卷风》一书中有如下记述:一次,老右们过架在农渠上的竹竿桥。难友们一个个走了过去,萧乾却迟迟不敢迈步。忽然,他趴下身子从竹竿桥上爬了过来,自觉有趣又爬了回去。这情景,让管教干部看到了,便在大会小会上批萧乾“丑化劳动人民形象”。有人对我说,萧乾在菜园劳动时,竟然不辨锹镐,每每拿错,引来人们的哄笑。有一回,农工们发现,在萧乾新裤子上的膝盖部位缀着两块整整齐齐的补丁,便诧异地向他问个究竟。萧乾的回答是:“这,这不显得表现好一些吗?”这句夫子自道,让农工们哭笑不得。农工们又喜欢萧乾,喜欢他的文明和善,喜欢他身上那股书生味。收工回来,萧乾总爱躺在草铺上看书,一本厚厚的《英汉大词典》让他爱不释手。在食堂排队打饭时,他总是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托着报纸,边阅报边往前挪蹭。一次,他已经来到售饭口,却浑然不觉,直到伙食员大喊一声,他才如梦方醒。因文字而获罪,却不能忘情于文字,这也许是读书人的可爱之处吧!
田间的苦劳苦做,让萧乾精疲力竭。“积极分子们”对他的上纲上线的批判,更让他无所适从。萧乾是个自卑且有点胆怯的书生,他不敢像陈企霞那样和积极分子们顶着干,而是谦卑地、言不由衷地认罪、认罪,却得不到宽恕。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日子里,萧乾仍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在劳动余暇他喜欢哼唱 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在《天鹅湖》的优美旋律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丝自我安慰。
“ 辞家见月几回圆”,躺在土屋草铺上的萧乾,望着窗外的月色想些什么呢?在五百里外的京城,他那温淑贤良的妻子也在遥望南天思念丈夫 吧。1954年5月1日,对萧乾是个难以忘怀的日子。这一天,他与文洁若女士结婚。在恋爱和婚姻方面吃尽苦头的萧乾,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谁想到,仅仅过了三年,萧乾便在政治上栽了跟头,被“流放”到这海滩上的荒蛮之地呢?他思念文洁若,思念他们的孩子,也牵挂他与前妻谢格温的孩子铁柱。
文洁若,一个纤弱却坚强的女子,风尘仆仆地从北京来到农场看望夫君。也许是“天高皇帝远”吧,尽管左风日盛,当地的干部对前来探亲者,却总给予人道主义待遇:腾出一间土屋,让苦难中的牛郎织女们相会。在那间尘泥渗漉的土屋里,萧乾夫妇度过了怎样的不眠之夜,人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相信,妻子的到来,对萧乾那颗因受伤而滴血的心,是绝好的慰藉。
当地农工和基层干部同情萧乾这位老书生,有些人还偷偷地和他交了朋友。宫悦相,当时三分场二队的会计,与萧乾相交甚笃。小宫好读书,萧乾便把自己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送给他。《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些或悲怆凄婉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委实让小宫着迷。萧乾曾多次到小宫家里作客,他特别喜欢宫家那襁褓之中的男孩。他嘱咐小宫夫妇,要常给孩子洗澡,还建议主人在白炽电灯上加一个灯伞,以免强光刺伤孩子的眼睛。在宫家那间土屋里,萧乾似又找回家的温馨。
1961年6月,萧乾结束了在农场的劳动,调人民文学编译所任编辑。尽管他在农场是重点批斗对象,却比旁人提早回到了北京。积极分子们对他说了许多冷言冷语,无非是“羡慕嫉妒狠”罢了。萧乾提前回京的原因,颇耐人寻味。原来,中央某领导点名萧乾翻译英国的一部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萧乾这才遵命返回北京,结束了长达三年劳动改造的苦难历程。回京后,萧乾并未忘记渤海滩上的这片土地,与宫悦相一家则时有书来信往。
1962年春天,宫悦相夫妇携幼子去北京治病。那时,萧乾夫妇热情地款待了来自农场的客人。吃过还算丰盛的午餐后,萧乾兴致勃勃地领客人去逛北海公园。他们在北海荡舟,在九龙壁前合影。晚上,萧乾又陪客人看了一场京城难得一见的皮影戏。萧乾知道,冀东人对皮影情有独钟。
回到北京后,萧乾度过了五年相对平静的日子。1966年,“文革”爆发,不久红卫兵抄了萧乾的家。萧乾搜集多年的图书、资料及文稿书信,丧失殆尽。1969年九月,年近六旬的萧乾被送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劳动。在那里,当他看到“臭老九”之间的你批我斗时,便不由得回忆起在柏各庄农场的时光。“老萧,你使(累)得慌呗?”农工们关切他的的老呔儿话,让他感到温暖,让他牢记一辈子。
1976年10月,“四人帮 ”被粉碎,萧乾正式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2月,他的“右派”问题由中国作家协会予以改正。从此,年愈古稀的萧乾重又焕发了青春。他先后出访香港、新加坡、美国、德国、挪威、加拿大,成了促进中外交流的文化使者。1989年,他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身居高位的萧乾不曾忘记柏各庄农场,他与忘年交的宫悦相仍保持通信联系。
1999年1月27日是萧乾的九十寿辰,我从电视中看到了李铁映同志去医院向萧老祝寿的视频。看到先生精神矍铄谈笑风生,私心甚慰。不料,未过上一个月便传来萧乾先生逝世的消息。闻此噩耗,我不尽悲从中来。
萧乾先生辞世已十五年了。近几年中,我走访了许多当年与萧乾有过交往的老农工和农场干部,认真搜集萧老在农场的逸闻轶事,踏寻老先生在渤海荒滩上的人生足迹。通过阅读萧乾回忆农场生活的文章和不同版本的萧乾传记,我又了解了这位杰出作家、翻译家、记者的传奇经历,也感悟了这位几经磨难却矢志不移的爱国者的博大情怀。
他是一位杰出的记者。1933年4月,著名美国记者斯诺和夫人海伦来到北平。斯诺任燕京大学新闻系教授,当时,萧乾正是该系三年级的学生。萧乾从斯诺身上,学到了作为新闻记者最重要的素质:扶持正义,捍卫真理。进入报界之后,他以富于正义感的人道主义情怀,真实报道,实录风云,同情弱者,揭露黑暗。1935年,萧乾进入《大公报》。当年秋,鲁西苏北洪水泛滥,灾民流离失所。赴灾区采访的萧乾,目睹了哀鸿遍野的凄凉场景。“可怜的灾民,像一根拔了根的水藻,茫然地在罹难中漂流”。而“国民政府 ”忙于“剿共”,罔顾人民死活。萧乾以愤世嫉俗悲天悯人的情怀,写出了一篇篇如实逼真反映灾民疾苦的报道,引起社会各界的极大反响。1939年到1946,年,萧乾负笈剑桥,并兼任《大公报》驻英国记者。当时,欧洲大地战火纷飞,萧乾一边在大学任教,一边向国内发回战事报道,让中国人了解了欧洲人民与德国法西斯殊死苦战的艰难与壮烈。他虽未写出像斯诺《红星照耀中国》那样的鸿篇巨制,但他的新闻特写在中国新闻史上,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他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远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萧乾就协助斯诺编译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该书收录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郁达夫等人的作品。萧乾流畅传神的文笔,博得斯诺的好评。萧乾译著颇丰,主要译作有《麦克米伦回忆录》、《战争风云》、《尤利西斯》等。1986年挪威王国政府授予萧乾国家勋章,以表彰他翻译易卜生名剧《培尔金特》的成功。在不同文明的相互包容、欣赏和共鉴中,萧乾做出了 杰出的贡献。
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旅英期间,他无时不牵挂着祖国,思恋着北平的古城墙。1949年初,萧乾站在了生命的十字路口,做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选择。他毅然谢绝了剑桥大学的聘请,像一只恋家的鸽子,结束了瀚海漂流,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1949年10月,萧乾被任命为英文版《人民中国》副主编。他用英文写了大量文章,向国外介绍新中国的在土地改革、改造妓女等方面取得的伟大成绩。 此后几年中,他 用一支生花妙笔浓墨重彩地描绘祖国新面貌,讴歌劳动人民的新生活。1957年,他因言获罪,被“流放 ”到柏各庄农场。于是,荒蛮之地上的百姓们,才有幸结识了这位大文化人。时耶,命耶?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萧乾,一代文化巨匠,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