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飘香
发布:2014/12/11 17:26:57 来源:曹妃甸作家协会 浏览次 作者:若凡
大队治保主任李维,斜披着一件不大合时令的棉大衣,从一片茅屋中间的小道上走过。正晌午时候,四周很安静,家家屋顶上飘着炊烟。这里的茅屋,还多是地震后搭起的简易棚,低矮,破旧,已经风吹雨淋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灰塌榻的一片。刚拐过一条窄窄的胡同,李维蓦地停住脚步,耸起那硕大的鼻子使劲抽两下,嗅一嗅,他闻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气味,一股诱人的炖鱼的香味。
按说,午炊时光,闻到一股鱼香本没什么新奇。然而,什么事都因时因地而异。李维皱了皱眉头,稍一辨认,立刻发现这气味是从王老发家的屋子里飘出来的。这间小小的茅屋,比起别人家的来,更是破败不堪,连支撑的木柱也像个醉汉似地倾斜着,摇摇欲坠。那扇用旧油毡钉起的小门半敞着,里面正窜出来一团团雾一样的蒸汽,蒸汽里分明夹带着一股鱼香。
咦,他家哪来的鱼!也许出于一种职业性的敏感和警觉,也许出于那种绷紧一根弦的积习,李维脑子里立时打个闪,心头泛起一团疑云。鱼,目前是稀贵的东西,集市上的价格已涨到一元二角一斤,象王老发这样换不下虱子棉袄的穷汉,不要说买,怕是连摸也不敢摸一下。那么……李维很快想到:本生产大队的池塘里眼下正在出鱼。可是,那些活鲜鲜的大鱼,大队已决定先维持这里那里的关系户和一些头头脑脑,至于本队社员,说是剩下来可以分给每户二斤,只可惜还议而未决哩。王老发这鱼,恐怕来得有些蹊跷。
李维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队部。这儿刚刚待完客,办公桌上杯盘狼藉,地上胡乱扔着鱼刺,满屋刺鼻的酒气。说来这已不足为奇,自打池塘里出鱼以来,队上几乎天天宾客盈门。谁也说不清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们究竟和这个大队有什么关系,反正只要来了便得设鱼宴款待,走时还得拿着。这会儿,刚陪过客的刘大队长正倦怠地仄歪在一张木条椅上,面团似的大脸上透着酒后的红晕,手里拿着一根大头钉剔牙缝。李维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得意地向他悄悄汇报了这个令人生疑的发现。刘大队长坐直身子,打个饱嗝,闪着神光的眼睛转了几转:”你是说王老发家正在炖鱼?”
李维连连点头。
“这两天派在池塘里出鱼的有他吗?”。“有他,今儿中午待客的鱼,还是让他送小食堂去的哩!”
“嗯……平常没听说他有这个毛病啊?”
“有过,有过!”李维一边拿起筷子打扫“战场”,一边肯定地说:“瓜菜代的那年,他就偷过队里的俩南瓜,还是我亲手逮住的呢!”
刘大队长思忖一下,忽然现出一种凛然的严正气概,把那根大头钉一扔,决断地站起身说道:“歪风邪气不可长!走,咱们给他个措手不及!”说罢,不顾还没吃足的李维情愿不情愿,夺下他的筷子,就奔王老发家。
大队长和治保主任突然大驾光临,使王老发十分惊慌。这个六十多岁的粗笨老汉,一张脸苍老多皱,那从头到脚的一身土布衣裳,大概还不如时髦女郎的一条围巾值钱。自从地震中失去了三位亲人,他那一向硬棒的腰杆也有些佝偻了。他这间又透风又漏雨的茅屋,向来难得有什么干部来送个脚印。他从那烟熏火燎的灶边站起身,愣眉愣眼地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慌手慌脚地往屋里让,怀里像蹿进个小兔子。这屋子锅台连着炕,泥壁和茅顶都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午间也不显亮堂。本来就窄小,一下增加了两位身大腰粗的汉子,就更转不开身了。王老发赶紧扫扫炕上的灰尘,连连让坐。
“老发,还没吃饭吗?”刘大队长开门见山地问,有神光的眼睛扫扫灶下。灶下己住了火,锅里果然“咕嘟咕嘟”炖着鱼,鱼味溢满了小屋。
“没哩,你、你们吃啦?”王老发佝偻着腰站着,陪着笑,却掩饰不住疑疑惑惑的神情。他五岁的孙子小光怕见生人,忙躲到炕角里,瞪着怯生生的小眼睛发呆。
王老发急于想知道他们的来意,可人家偏让他蒙在鼓里,不拉正题,却屈尊在那不大干净的炕沿上落了坐。这更增加了老汉的疑虑不安。他一边战战兢兢地把烟筐箩推过去,一边费劲地猜测、揣度,极力检点自己近日的言行,可是不合规矩的错处,却一点儿也查不出来。刘大队长和李维都不大熟练地各卷了一支旱烟,一边颠着腿拉些不着边际的谈话。王老发扎煞着胳膊,垂着那双被池塘的冷水泡裂的大手,怕冷淡了客人想搭个腔,却苦于找不着一句合适的言辞,很是尴尬。
一会儿,刘大队长说:“你们吃饭吧,我们随便串个门,别耽误你们吃饭。”
“不忙,不忙。”王老发一听这话,神情更有些慌张,现出遮遮掩掩的样子。
“哟,老发今儿是好吃喝吧,这味儿挺香呢!”李维狡黠地眨眨眼,微笑着,笑得挺古怪,叫人不好受。
王老发苦涩地一笑,含混地唔了一声,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那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藏着难堪和羞惭,连脖颈也胀红了。刘大队长和李维互相递个眼色,现出一种捉弄人的得意。
接着,是一阵沉默。
一会儿,老汉的孙孙小光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似乎对陌生人不大顾忌,一双小手抱住爷爷的脖子,撒娇地嚷起来:“爷爷!吃饭,我吃鱼!吃鱼……”。
王老发忽然无端地升起一股火气,气呼呼地甩脱小光的手,恶声恶气地吼道:“滚开!还没熟哩,你吃个啥?这一会就饿死啦!”小光被爷爷这猛地一搡,一个趔趄跌倒在炕上。他不晓得爷爷为啥发脾气,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小眼睛里“卟嗒卟嗒”掉开了眼泪。
刘大队长和李维趁势说:“老发,何必呢!该吃饭趁早吃吧,我们在这儿也不会抢你的。”在他们看来,老汉已经明明白白落入网中,无可逃脱,你迟早总要揭锅吧,只要锅一揭开,就会真相大白,看你有何话讲,如何赖得过!
日影已经偏过西天去了,锅里的热气也已很少很少,王老发实在无法磨下去了。然而他怕,怕揭开锅漏了底,他急切地巴望这两位快快走开,怎奈他们的屁股象粘在了炕上一样。怯弱的老汉,虽然如坐针毡,却绝不敢下什么逐客令。万般无奈,他只得狠了狠心,硬着头皮说了声:“吃!”
王老发先把一张旧木桌放到炕上,端来碗筷,最后才畏畏缩缩地去揭那锅。他背过脸,使人无法看到他是怎样的表情。那湿漉漉的锅盖终于被揭开了,刘大队长和李维的四只眼睛,仿佛夜空里的探照灯一样直射过去。刹那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目光忽然一下凝滞住了,面面相觑,嘴巴都像被棍儿支住了。原来,他们分明看见锅里煮的只是几个硕大的鱼头!
王老发羞愧难当,凄然一笑:“实在让人笑话!小光见队部里炖鱼,总缠着我要鱼吃,没办法,俺见食堂里待客熘鱼段,把这大鱼脑袋扔掉了,就捡回来给他煮了煮……”说着,便把那几只煮烂的鱼头盛在一只粗瓷碗里,两手一劲儿地颤抖。
老汉羞愧得无地自容,刘、李二位也呆若木鸡,只有小光却忘了刚才的委屈,欢喜若狂地挥舞着一双竹筷,迫不及待地向鱼头叉去,粉嫩的小嘴滋滋有声,黑溜溜的小眼珠,像掉进了鱼头碗里……
闹了一场没趣,刘、李二位只得道一声扰,灰溜溜地起身告辞。由于走得慌张,这房门又低,刘大队长的脑袋在门框上着实碰了一下;李维的那件大衣,也险些滑落到地上。出于礼节,王老发送出门去,两眼漠漠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