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书记
“文革”第二年,他来到我所在的生产队当支部书记。一米九的个头,魁伟的身躯,一部络腮胡子,眉宇间透着几分刚毅,越端详越像菲德尔·卡斯特罗。
那年头,当个农场基层干部并不容易。光搞好生产远远不够,第一要务是“抓革命”:批“走资派”、斗“黑五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还有那让人听着就发玄的“狠斗私字一闪念”。况且,“文革”烈火仍在肆虐蔓延,没准儿哪天就会烧到自己头上。
一天晚上,农工们集中在队部学习毛主席著作。突然,一位群众组织的头头站起来向大胡子书记发难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政治挂帅。可你呢?就知道催我们打秋草、打秋草,把白天的政治学习全砍掉了。这不是拿生产压革命是什么?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
“贫下中农?你是贫下中农,难道我是地主富农?”大胡子厉声反问,“从四岁起,我妈就带着我在高尚堡要饭,那叫可怜啊!你们谁要过饭?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谁要过?”
他本来嗓门儿就大,一激动简直像吼叫了。我真替他担心,怎么能这样对待革命群众呢?
“大伙好好想想吧。”他的语气变缓和了,“都到啥节气啦?再不抓紧,苇子都长老了,没有好饲草,拿什么喂牲口?咱们都是当农工的,还不明白这个理儿?”
一句厉声反问,让发难者哑口无言。那入情入理的分析,更让农工们心服口服。从第二天起,人们又起早贪黑地下地打秋草了,那雷打不动的学“毛著”只好安排在晚上进行。
“文革”狂飙愈刮愈凶,各地都在集中火力批斗“走资派”。在农场场部,作为一把手的党委书记自然在劫难逃。这位书记是位老革命、老农垦,也是一位有口皆碑的实干家。每当农忙季节,农工们总能在田间地头看到老书记的身影。他穿一身褪色的中山装,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遍了全农场的每一个角落,对各生产队的作业进度了如指掌。这样一位兢兢业业的当家人,竟被打成“走资派”、“三反分子”,“造反派”还对他施以拳脚,在那个疯狂、荒唐的年代里,上哪儿说理去啊!
农场造反派一声令下,各生产队便轮流揪斗起老书记来。眼看,你也斗、他也斗,唯独我们生产队还在按兵不动。驻队工作组组长老王招架不住了,连忙找大胡子书记晓以利害:“无论怎么斗,咱们总得斗一回吧?再拖着不斗,人家可要斗我这个‘保皇派’了!”在老王的再三请求下,大胡子妥协了,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动武!
批斗会在队部门前的空场上进行,两位红卫兵押着老书记进入会场,人们高呼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
那时候,“造反派”折腾“走资派”可谓花样百出,有一种体罚方式美其名曰“燕飞儿”: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强按着你的头一个劲地向下压、向下压,又狠掰着你的两只胳膊从背后一个劲地向高举、向高举……这是多么缺德的损招啊!兴许是大胡子书记做过交待吧,队上的红卫兵只是按
下了老书记的头,让他向革命群众弯腰请罪。而老书记的两只胳膊仍自然下垂,免受了“燕飞儿”之苦。
贫下中农代表、红卫兵代表、革命干部代表相继发言。发言稿不知出于哪位秀才之手,内容空洞、雷同,倒是用了不少那年代的“流行语”。什么“贪天之功为己有”啊,“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自然还少不了那句无与伦比的咒骂:“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虽然不是盛夏,但午后的太阳依然很毒。在一片声讨中弯腰曲背近一小时的老书记,早已是气喘嘘嘘,大汗淋漓了。一些老工友实在看不下去,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心肠软的女人们则纷纷低下了头。
突然,大胡子书记一声怒吼震惊了全场。
“XXX!”他狂喊着老书记的名字,“抬起头来,让革命群众看看你的鬼脸儿!”
老书记在红卫兵的帮助下吃力地直起了腰,人们看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汗如雨下,而那件上衣已湿得如水捞儿的一般。此时,站在他身旁的大胡子书记二目圆睁、咬牙切齿,活像庙宇里的凶神恶煞……
第二天下午歇烟儿时,我坐在农门的洋灰台上痴呆呆地发愣,此时大胡子书记走过来,挨在我身边坐下。
“老乡。”他原籍柏各庄,与我的老家仅相隔三里。“昨天,我在会上是不是太凶啦?”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似乎要看透我的心。
“你是在保护老书记吧?”
“怎么讲?”
“你再不让他站起来现现鬼脸儿,他都快晕倒了,是你救了他,对不?”
“别瞎说,老乡。”
“喒是瞎说呢?老百姓都水儿一样清楚啊!”
听了我的话,大胡子没有辩解,他紧蹙双眉目视远方,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风摇树杪,雨润柔条,又是一年春来早。稻田里水光粼粼,排农内蒹葭青青,苇丛里那知名、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啁啾。海滩春色虽然美丽,但却难以舒解我心中的抑郁。在与此地一河之隔的另一农场内,父亲正被造反派轮番批斗;兄长则卷入“新线国民党”案被专政组关押;连白发苍苍的母亲也被关进“牛棚”。我担心家人的遭遇,也忧虑个人的处境。在那个法制荡然无存的岁月里,我辈真是度日如年啊!
然而,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我却依旧平安无事。我哪里晓得这风平浪静背后的暗潮汹涌呢?
原来,那边的专案组曾派人来见大胡子书记,扬言要揪斗我,却遭到大胡子的回绝。来人还谎称,据我大哥坦白交待,新线国民党的电台已转移藏匿到我家,让队上协助搜查。大胡子听了,仰天大笑。
“他那间基疙瘩房里,穷得只有四角旮旯,那电台往哪儿藏?往哪儿掖啊?再说,他连台收音机都买不起,哪来什么电台?”
专案组人员悻悻地离去了,大胡子书记帮我逃过一劫。这件事他从未对我表白过,我是事后听知情人讲说的。
时至今日,我仍从心底感激我这位老乡。在“文革”那荒唐的岁月里,一些人的灵魂被扭曲了。儿女检举父母、妻子揭发丈夫、弟子诬告恩师、
下属出卖上级,凡此种种并不鲜见。然而,与我非亲非故的大胡子书记却能顶着压力、冒着风险对我施以保护。这的确需要勇气、需要智慧,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的心。
“文革”那场梦魇终于过去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荡然散尽。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大胡子书记那组织、谋划、指挥、协调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被调离生产队担任过某农场党委书记,后又擢升某县县长,也曾荣任某港口建设副总指挥。尽管他官职越来越高,但二人相见时仍互称“老乡”,有时我还戏谑地叫他一声“卡斯特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