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素描
他迈过破烂的栅栏门,肖像一般地走来。
那时,乡下的夜空总是显得那么干净、华丽,夜雾芬芳,星星密匝得叫人昏聩。当每一个夏日夜晚粗暴地来临,晚饭一过,风吹草动,薄凉阵阵,树下便有人影绰绰。我们米庄的人喜欢坐在树下纳凉。那么多个夜晚,人们围着他,他成了这个墨水蓝的星球上某个微乎其微的地方,一个朴素而心安的场景中心所在。
那个年代生活不算忧伤,但也乏味可陈,除了看一场露天电影,最有兴味的事,莫过于围着他听故事。
他有成千上万甚至还要多的故事,得益于那只“米兰”牌木壳收音机。通过那些小小的电子管,他几乎获悉了这个世界的秘密。记得我们儿时的一次,站在供销社的柜台之外,他正巧买东西,便撺掇着我们选择那只画有卓别林的铅笔盒。他竟然知道卓别林。除了卓别林,他什么都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还会完整地讲下来小八义、呼杨合兵。
再后来,他更像是一个过气的戏子,无人问津。是啊,逐渐地我们米庄的人在自家都关心不过来的情况下,早已无心别家的拉杂事。其实这里不关乎道德,也非不友善,那时那刻,我们米庄仿佛突然陷入了一场无主题变奏,人们忙着赚钱、吃喝、娱乐、休憩……男人偶尔打一打女人,女人偶尔被打上一打。
当我们等到焦急得恰到好处,他才姗姗来迟,推了门扉,探出步子。他有一条残腿,拖泥带水地行路。抗美援朝时,一次夜里进行的战略转移,他绊倒在铁轨上,兵马乱纷纷地从他身上踩踏而过。就在那次,他诀别了三颗脚趾,同时折断了一根胫骨。青川河——他在异国的河流里洗涤伤口,满腹哀伤,月光下的流水不知是否算清冽?
他捋一捋衣服下摆,歉意地笑一笑,咳一声,然后天文地理、东南西北地讲开去。挨得近,他的衣服总是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他总是恭敬地坐在马扎上,声音总是迟缓有度,叫人迷幻……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足够是个好人,足够是个完美的乡村艺人……人们说,若不是残疾,老肖肯定成了大干部……
那时他已经有亲人离去。第一个儿子叫平安,才三岁,夫妻两人去生产队打夜战,回来时,儿子喉咙里塞了棉絮,脸上表情不是难受,倒是有一点儿唇齿得到充实的餍足。三岁的儿子生下来饿了整整三年,他哭,哭得像个女人。第二个死在了车轱辘底下,从田里跃出一群乌鸦,马受了惊吓把坐在车辕上的孩子甩下去,轧了头颅。他没哭,指挥若定,丧事井井有条。
又过了几年。他的女人也离家出走了,丧子之痛,以及生活的枯焦大约使她陷入绝望。又似乎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她缝补了冬夏两样衣衫,还纳了一笸箩千层底,留给男人和当时另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赶着那只羸瘦得貌似山羊的黑毛猪,踏上了遥远的征程。他带着干粮去她千里之遥的家乡打探过一次,没有消息,不过,他看见隔了河对岸对面高丽国的集市。
婆娘就是当兵时从延边带回来的,迎娶花了三块三,两个人差不多算是举案齐眉。他把她留下的衣衫裹了稻草,日日夜夜拥着睡。印象中那个女人很好看,说着夹生的土话,脾性温良,是屈指可数的“人样子”(我们米庄常常把好看的女人叫“人样子”)。
亚美是他的三儿的闺女,于他是别有意义。她被他参照着,能够回忆起自己的婆娘,而两人的眉眼确实相像。她乖巧懂事,从小到大从没嫌弃他,即使,后来他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直到亚美不在身边,他保留了她的照片,插在穿衣镜里端详,样子如同鼹鼠嗅蔷薇一般可爱。还记得亚美常常搀扶着他上街,一个粗糙,一个精细,相映成趣。
那些坟冢在一棵橡子树底,比别家的魁岸得多,像是矗立着几个宫殿。旁边的植物计有艾蒿、姑娘,车前草,以及其它。那里面在他的亲人,平安、富贵等等。
其中一个空坟便是他离家出走的婆娘,花了三块三角娶了来的那个好看女人。他跟人们讲过,他和女人饿得去冻僵的地里寻吃食,欣喜地发现一块冻在地里半块的红薯,金子般熠熠生辉。两人似乎是谦让了一番,最后各自拼了力气每人咬了一口。她的坟茔旁边就是他的红薯田,因为她喜欢吃红薯。关于他的事或者是粮食的事有另一桩,他跟有余粮的一家男人打赌,吞下五颗马粪团,赢得两个窝头,给那个没娘的三儿吉祥吃。还有一件事,据说他吃饭时,舌头黄牛一样卷干净碗底。
死亡是一次性的事件,不公平在于,活着的比死去的要疼。他的命苦得没法说,我们米庄的人为之哀婉,除了哀婉,这种几率或者隐隐约约有一点儿可供谈资的趣味。
最小的那个儿子活得最长,活到三十大几,一家四口还算安康。三儿吉祥是个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娇宠,有一天,他说想死,就死了。原因是跟婆娘打仗,他们总是打仗,不舍昼夜,最终绝了望,洋桶里镇凉了一瓶敌百虫,睨了睨最后一眼这个世界,一饮而尽。我们米庄的人很是惋惜,而对他的死亡方式却深表鄙夷,有点女性化。农药是我们这里婆娘们的生活必须,用于威胁男人、埋怨生活,或者偶尔撒一撒娇。她的儿媳守孝未满,便嫁了,嫁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照样没哭,习惯了。印象中好像亚美陪他过了几年,不肯走。她在我们米庄人口中是仙女一样的女孩儿,给他做饭,帮他修剪胡子,洗洗涮涮,学习也是数第一。亚美逐渐长大,也离开了他,招架不住儿媳三天两头来要。他变得伶仃孤苦,陪伴他的只剩下那间老屋,以及一台摸得乌黑的木壳收音机。比这更严重的是,人们放弃了他,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他的故事。夜晚,人们躲在屋子里吹电扇,看电视,听录音机。后来,还有了灯光球场,花花绿绿的人们跳舞。期间,乘凉时的那棵树也被伐掉了,据说是有两家人抢树卖钱,架打得不辨雌雄,最后把树从中断开……
剩下的日子,他靠拾荒为生,背了一个箩筐,早早出门,很晚回来。也捡路边的砖石瓦片,用于修葺亲人们的坟茔。坟茔日渐雄伟,垒造得蜂巢一样精细。他也喜欢趁着傍晚时分,到坟冢旁边坐一坐。坟冢挨着一条官道,他抽旱烟,便有明明灭灭的火光,常有外来赶夜路的人吓得喳喳乱叫。
他也会撕开被子的棉絮,想象儿子平安当年的场景,含在嘴里,棉花吸附着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忖想,平安当时该不会很遭罪。又想起富贵,想起那只惊掉的马匹,从骨缝里生出一种细密的疼痛。也想吉祥,他那天一生中唯一一次出奇地醉酒,因为开心,当天他的粮食卖了好价格,如果清醒,自己也许会阻止儿子犯浑。
平安的坟茔是瓦片的,那时米庄还多半是乌瓦房。富贵的砖石居多,吉祥的坟头上偶见科技含量够足的耐火砖。而他依旧住在我们米庄唯一的瓦房里,老树昏鸦的,风雨飘摇着。
比如某个慵懒的午后,一群小孩子撞见他,无端地朝他身前掷石子,没有羞耻感,也缺乏乐趣。他们这么做完全出于无聊。他像一棵树那样安静,一动不动。后来事情逐渐有了意义,由于他的好脾气,石子先前只是试探性地落在他身前几米,其中一个簪破他的额头,有鲜血汩汩而出。他们投掷得更欢。最后,他舒展了一个微笑,晃着手,接纳他们的攻击。孩子们被吓住了,最后落荒而逃。
他把那些石头收集起来,抛除碎的,留下齐整觉得好看的,打扮吉祥的坟茔。相对来说,吉祥的要寒碜一些。他想是自己的不专心,他对依旧是妒恨的,他是主动找死,他不该那么自私,该尽些孝道,自己现在的日子会好很多。他还嗅路边的野花,捧叶子上的露珠,陪一陪树上鼓噪的乌鸦。他给乌鸦们讲故事。他只能给乌鸦讲一讲故事。
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不知道一件事情,除了那些蜥蜴,它们听得懂他坟茔上瓦楞草的絮叨,那是一些迷人的故事。还有一只蜥蜴从砖石瓦块中探出头来,觊觎着,鄙夷地退缩回去。那个坟头上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堆积瓦片砖头用来栖居。
当春风体贴入微,当夏花开得孟浪,当秋风萧瑟,当冬雪下得很有阵势,就这么着,一年又一年,而他,却只拥有了死亡这单一的命运。他的墓碑质地在我们米庄数一数二,汉白玉的,可以累积足够多的岁月和丰盛的鸟屎。另有几列小篆写得可喜,得体地夸赞了他,可是没写到他是我们米庄有功业的乡村艺人,曾经陪着人们,度过了很多甜美的夜晚。
据说,她的那个孙女亚美后来很有出息,做着很大的生意,能买下我们整个米庄。隔开几年她便回来一次,看望他,坐飞机而来。他活着时总会望着头顶,想象着里面坐着他很有出息的孙女,想象着飞机会忽闪一下翅膀,跟他打招呼。亚美最后一次到来,穿金戴银,她已经变得肥硕无比,待了个把小时,扔下几万叫族亲们帮着做丧事,还请了草台班子唱歌跳舞,三天三宿。
活着之于死亡,只是又短又浅的瞌睡,无限恩惠的静止。他活着时,是那种身材颀长的人,唯一一张照片是天安门广场照的,模样俊朗,留着好看的中分。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