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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素描

发布:2014/10/21 20:28:28  来源:曹妃甸作家协会  浏览次  作者:李庆军

他迈过破烂的栅栏门,肖像一般地走来。

那时,乡下的夜空总是显得那么干净、华丽,夜雾芬芳,星星密匝得叫人昏聩。每一个夏日夜晚粗暴临,晚饭一过,风吹薄凉阵阵,树下便有人影绰绰我们米庄的人喜欢坐在树下纳凉。那么多夜晚,人们他,成了这个墨水蓝的星球上某个微乎其微的地方,一个朴素而心安的场景中心所在。

年代生活不算忧伤,但也乏味可陈除了看一场露天电影,有兴味的事莫过于围着他听故事。

他有成千上万甚至还要多的故事,得益于那只“米兰”牌木壳收音机。通过那些小小的电子管,他几乎获悉了这个世界的秘密。记得我们儿时一次,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外,他正巧买东西,便撺掇着我们选择那只画卓别林的铅笔盒。他竟然知道卓别林除了卓别林,他什么都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完整地讲下来小八义呼杨合兵

再后来,他更像是一个过气的戏子,无人问津。是啊,逐渐地我们米庄的人自家都关心不过来的情况下早已无心别家的拉杂事。其实这里不关乎道德,也非不友善那时那刻我们米庄仿佛突然陷入一场无主题变奏,人们忙着赚钱、吃喝、娱乐、休憩……男人偶尔打一打女人,女人偶尔被打上一打。

我们等焦急得恰到好处,他才姗姗来迟,推了门扉,探出步子有一条残腿,拖泥带水地行路。抗美援朝时一次夜里进行的战略转移他绊倒在铁轨上,兵马乱纷纷地从他身上踩踏而过就在那次,他诀别了三颗脚趾同时折断了一根胫骨。青川河——他在异国的河流里洗涤伤口,满腹哀伤月光下的流水不知是否算清冽

捋一捋衣服下摆,歉意地笑一笑,咳一声,然后天文地理东南西北地讲开去。挨得近,他的衣服总是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总是恭敬地坐在马扎上,声音总是迟缓有度,叫人迷幻……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足够是个好人,足够是个完美的乡村艺人……人们说,若不是残疾老肖肯定成了大干部……

那时他已经有亲人离去。第一个儿子叫平安三岁夫妻两人去生产队打夜战回来时,儿子喉咙里塞棉絮脸上表情不是难受倒是有一点儿唇齿得到充实的餍足三岁的儿子生下来饿了整整三年,,哭得像个女人。第二个死在了车轱辘底下从田里跃出一群乌鸦,马受了惊吓把坐在车辕上的孩子甩下去,轧了头颅。他没哭指挥若定,丧事井井有条

又过了几年。他的女人离家出走了,丧子之痛,以及生活的枯焦大约使她陷入绝望。又似乎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她缝补了冬夏两样衣衫,还纳了一笸箩千层底,留给男人和当时另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赶着那只羸瘦得貌似山羊的黑毛猪踏上了遥远的征程。带着干粮去她千里之遥的家乡打探一次,没有消息不过,他看见隔了河对岸对面高丽的集市

婆娘就是当兵时从延边带回来的,迎娶花了三块三,两个人差不多算是举案齐眉。他把她留下的衣衫裹了稻草,日日夜夜拥着睡。印象中那个女人很好看,说着夹生的土话,脾性温良,是屈指可数的“人样子”(我们米庄常常把好看的女人叫“人样子”)。

亚美是他的三儿闺女别有意义。她被他参照着,能够回忆起自己的婆娘,而两人的眉眼确实相像。她乖巧懂事从小到大从没嫌弃他,即使后来他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直到亚美不在身边保留了她的照片,插在穿衣镜里端详样子如同鼹鼠嗅蔷薇一般可爱。还记得亚美常常搀扶着他上街,一个粗糙,一个精细,相映成趣。

那些坟冢在一棵橡子树底,比别家魁岸得多,像是矗立着几个宫殿旁边的植物计有艾蒿、姑娘,车前草,以及其它。那里面在他的亲人,平安、富贵等等。

其中一个空坟便是他离家出走的婆娘,花了三块三娶了来的那个好看女人他跟人们他和女人饿得去冻僵的地里寻吃食,欣喜地发现一块冻在地里半块红薯,金子般熠熠生辉两人似乎是谦让了一番,最后各自拼了力气每人咬了一口。她的坟茔旁边就是他的红薯田因为她喜欢吃红薯。关于他的事或者是粮食的事有另一桩,他跟有余粮的男人打赌,吞下五颗马粪团,赢得两个窝头,给那个没娘的三儿吉祥还有一件事,据说他吃饭时,舌头黄牛一样卷干净碗底。

死亡是一次性的事件不公平在于,活着的比死去的要疼。的命苦得没法说我们米庄的人为之哀婉,除了哀婉,这种几率或者隐隐约约有一点儿可供谈资的趣味

最小的那个儿子活得最长,活到三十大几一家四口还算安康。三儿吉祥是个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娇宠,有一天,他说想死,就死了。原因是婆娘打仗他们总是打仗,不舍昼夜,最终绝了望,洋桶里镇凉了一瓶敌百虫睨了睨最后一眼这个世界,一饮而尽。我们米庄的人很是惋惜他的死亡方式深表鄙夷,有点女性化。农药是我们这里婆娘们的生活必须,用威胁男人、埋怨生活,或者偶尔撒一撒娇。她的儿媳守孝未满,便嫁了,嫁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照样没哭,习惯了印象中好像亚美陪他过了几年,不肯走。她在我们米庄口中是仙女一样的女孩儿,给他做饭,帮他修剪胡子,洗洗涮涮,学习也是数第一亚美逐渐长大,也离开了他,招架不住儿媳三天两头来要他变得伶仃孤苦陪伴他的只剩下那老屋,以及摸得乌黑的收音机。比这更严重的是人们放弃了他,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他的故事。夜晚,人们躲在屋子里吹电扇电视,听录音机。后来,有了灯光球场花花绿绿的人们跳舞期间乘凉时的那棵树也被伐掉了,据说是有两家人抢树卖钱,架打得不辨雌雄,最后把树从中断开……

剩下的日子,靠拾荒为生,背了一个箩筐,早早出门,很晚回来也捡路边的砖石瓦片用于修葺亲人的坟茔坟茔日渐雄伟,垒造得蜂巢一样精细。他也喜欢趁着傍晚时分,到坟冢旁边坐一坐。坟冢挨着一条官道,他抽旱烟,便有明明灭灭的光,常有外来赶夜路的人吓得喳喳乱叫。

会撕开被子的棉絮,想象儿子平安当年的场景含在嘴里,棉花吸附着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忖想平安当时该不会很遭罪想起富贵,想起那惊掉的马匹,从骨缝里生出一种细密的疼痛。也想吉祥,他那天一生中唯一一次出奇地醉酒,因为开心,当天他的粮食卖了价格,如果清醒,自己也许会阻止儿子犯浑

平安的坟茔是瓦片的,那时米庄还多半是乌房。富贵的砖石居多,吉祥的坟头上偶见科技含量够足的耐火砖他依旧住我们米庄唯一的瓦房里,老树昏鸦的,风雨飘摇着。

比如某个慵懒的午后,一群小孩子撞见他无端地朝他身石子没有羞耻感,缺乏乐趣。他们这么做完全出于无聊。他像一棵树那样安静,一动不动。后来事情逐渐有了意义,由于他的好脾气,石子先前只是试探性地落在他身前几米,其中一个簪破他的额头,有鲜血汩汩而出他们投掷得更欢。最后,他舒展了一个微笑晃着手,接纳他们的攻击孩子们被吓住了,最后落荒而逃

他把那些石头收集起来,抛除碎的,留下齐整觉得好看的,打扮吉祥的坟茔。相对来说,吉祥的要寒碜一些。他想是自己的不专心,他对依旧是妒恨的,他是主动找死,他不该那么自私该尽孝道,自己现在的日子会好很多。他还嗅路边的野花,捧叶子上的露珠,一陪树上鼓噪的乌鸦。他给乌鸦们讲故事。他只能给乌鸦讲一讲故事

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不知道一件事情,除了那些蜥蜴,它们听得懂他坟茔上瓦楞草的絮叨,那是一些迷人的故事。还有一只蜥蜴砖石瓦块中探出头来觊觎着,鄙夷地退缩回去。那个坟头上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堆积瓦片砖头用来栖居。

当春体贴入微当夏花开得孟浪,当秋风萧瑟,当冬雪下得很有阵势,就这么着年又一年,而,却只拥有死亡这单一的命运他的墓碑质地在我们米庄数一数二,汉白玉的,可以累积足够多的岁月和丰盛的鸟屎。另有几列小篆写得可喜,得体地夸赞了他,可是没写到他是我们米庄有功业的乡村艺人,曾经陪着人们,度过了很多甜美的夜晚。

据说,她的那个孙女亚美后来很出息,做着很大的生意,能买下我们整个米隔开几年便回来一次,看望坐飞机而来。活着时望着头顶,想象着里面坐着他很有出息的孙女,想象着飞机忽闪一下翅膀跟他打招呼。亚美最后一次到来穿金戴银,她已经变得肥硕无比待了个把小时,扔下几万叫族亲们帮着做丧事请了草台班子唱歌,三天三宿。

活着之于死亡,只是又短又浅的瞌睡,无限恩惠的静止。他活着时是那种身材颀长的人,唯一一张照片是天安门广场照的模样俊朗,留着好看的中分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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