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厂长
春天里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市电视台来老赵看大门的四季花园小区门卫室采访他。
“老赵，我们从市委宣传部了解到，你在市啤酒厂当厂长的二十年里先后五次把厂里分给你的住房让给工人，”男摄像师选好位置，对准镜头后，漂亮的女记者问他，“现在啤酒厂已破产十年，你依然住在简陋的棚户区，不后悔吗？”
“不后悔！啤酒厂破产时，我们厂住在棚户区的职工算我共有四十七户，即便是工厂不破产，我也是要最后一个搬进新居。”趁着那时没有出入车辆，他便简要地速速作答，“封建社会的清官尚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社会主义中国的共产党干部更应该做到。”
“你在市委、市政府工作十年，服从组织分配去了啤酒厂，工厂破产前一年，市经委、市总工会先后调你，你一一拒绝，依然留下来与工厂共存亡。工厂破产后的十年中，你一分收入也没有，还要自己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为维持贫贱生活，你不得不去看大门。”原来电视台已从宣传部了解到他的全部详细情况，且说到他的伤心处。“现在行政事业单位的局级退休干部月养老金四五千元，年烤火费与月养老金数额相等；你从企业退休才两千三百元，年烤火费才两千零二十元，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无数革命先烈在战争年代牺牲了他们的宝贵生命，一分钱也得不到。在企业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命不好，不过我很知足！”他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有再大的怨气，此时也得硬撑起来，有再大的委屈也得咽下去！
“你在下岗后当门卫的十年中，经常利用倒班休息时间帮棚户区的老弱病残维修房屋，”女记者神色中透着钦佩和怜悯，“去年秋天的一个风雨夜，你在棚户区冒雨抢修一处漏房时，不幸被狂风刮下房顶，摔断右腿，变成残疾人，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我在入党誓词中写道：‘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现在我的右腿虽然拐了，但伤已养好，今后还要继续干下去！”
“现在，你被评为省级先进共产党员，有什么感想？”
“这是我为人民服务的新起点！······”
“我代表全市人民把这束鲜花献给你，祝你健康愉快！”
“谢谢！”
老赵手捧鲜花，一拐一拐地走出门卫室，披着金色的阳光，送走了女记者和男摄像师。
“上午，你经常给他家修漏房的张老头来呆着，给我们送来一颗葡萄秧，是他的远方亲戚从新疆带来的新品种，”晚八点（他的班是早八点至晚八点，一周一换）老赵下班回家，向老伴儿解释了鲜花的来历后，老伴儿边往桌上摆饭菜边说，“我们弄些好土，趁早栽上吧！别错过时节。”
“你在家帮小雨（他们孙女的小名，父母远在外地）学习，我现在就去弄土，反正右腿也能走路了。”老赵饭后说，“明早的锻炼不能耽误！”近几年，老赵天天早晨去广场遛弯儿。
夜色阴沉，冷风嗖嗖。老赵徒步去南边距他家仅三百米之隔的市啤酒厂——这个他为之奋斗了二十载的地方借小斗车，然后回家带上铁锹，去北面二里左右的果园旁取土。
“有人吗？”他推门进了啤酒厂警卫室，想打个招呼，却空无一人。
老赵便四面张望着往里走，出于潜在的习惯，他首先瞥了一眼西二楼东头那两间他用过的厂长办公室，见里面灯火辉煌，心想大概是现在的厂长用着。
他继续往里走，进入生产区后，一排排厂房映入他的眼帘。他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酿造大楼和灌装车间，听着隆隆的机声和偶尔传来的“嘭嘭”的啤酒瓶爆破声，想起了他在这里奋斗了二十个春秋的日日夜夜——那工厂陷入低谷时的愁苦和悲壮仍触目惊心，那因破产而搬出厂长办公室时的狼狈和难堪令他两脚沉重，心如刀绞。他不由自主地吟咏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李煜由一国之君沦为丧国囚徒，他由一厂之长变成下岗职工，他们身份地位不同，所过生活迥异，但大变故所带来的悲愁和痛苦却同样有如滔滔滚滚的一江春水，奔腾不息······
“小伙子，哪儿有小斗车？”老赵正在边走边痛苦思考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工人，便在回过神来后问他。
“这个时间，用着的用着，锁着的锁着，只有那边有一辆既没用着又没锁着。”老赵看到他指的方向是机修车间。
在机修车间前黑暗的墙角儿，他果然找到一辆小斗车，只是斗底有个大窟窿，足可将一车土漏净。老赵猫着腰转着圈找能盖住窟窿的东西，终于在天吊底下找到一块四边开裂的破铁皮，放入兜底，恰好盖住窟窿。
天公不做美，下起小雨——真有点儿春寒料峭的滋味。
“站住······”他推着小车，迎着门灯的光线，一拐一拐地走近大门口，准备向警卫打招呼，如果不在就等他时，被身后突然的叫喊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因开着汽车偷厂里大米和麦芽而被开除的原啤酒厂仓储车间工人龚纪思。
“原来是纪思呀！这记性——”他拍了一下脑门，“我咋忘了你在这个厂当警卫。”
“这不是铁板吗？”龚纪思瞥了老赵一眼，走近小车，从中拿出那块破铁皮，露着鄙夷的神色举起晃了晃，极尽嘲讽地说，“我以为只有我们这号人才偷东西，原来厂长也做贼，拐了还不罢休，而且能掐会算，专趁警卫坏肚子不在岗的时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天你成了我的阶下囚。哈，哈，哈哈······”
“纪思，开除你虽是我的提议，却是班子集体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咋怀恨在心！”
“少污蔑人！走——去见厂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