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样板戏”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中国的文学艺术摧残得百花零落、万木萧疏。偌大的中国,只剩下一个半作家(一个指浩然,半个指茅盾先生)和八出“样板戏”。“文革”结束后,“样板戏”沉寂多年,近几年又重现舞台,有些戏还越演越火。
学术界对“样板戏”臧否不一。“肯定派”认为尽管受过“左”的影响,尽管在人物塑造上有“高大全”的痕迹,但“样板戏”毕竟是戏剧改革的结晶,其中还不乏“红色经典”。“否定派”认为,不能脱离时代背景评价作品,“样板戏”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畸形年代中的畸形产物。据说,巴金先生生前一听到播送“样板戏”便痛苦得彻夜难眠。巴金老人由“样板戏”想到“文革”那疯狂的岁月,想到在那场浩劫中冤死的夫人萧珊女士。
专家有专家的评论尺度,百姓有百姓的好恶标准。那么,普通老百姓当年是怎样看待“样板戏”的呢?
那时候,我正在五农场七队当农工,有幸亲历过全民大唱“样板戏”的“盛举”。在会场内外、在田间地头、在水利工地甚至在农工们居住的茅椽蓬牖的土屋里,到处都可听到男女老少大唱“样板戏”的声音。就连稚气未脱、五音不全的娃娃们也会唱那“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轻轻一抓就起来。”
京剧的唱词比较文雅,不像“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那样通俗直白。即使人们耳熟能详的唱段,普通百姓对其中唱词的理解也难免出现偏差,甚至闹出笑话。
有一位玉田籍的工友,与我同姓。这老兄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有一肚子令人捧腹的笑料,人缘好极了。他没念过什么书,但冷不丁冒出句话来,竟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
一次,田间小憩,他突然议论起“样板戏”来。
“要说江青这旗手儿,还真有两把刷子。”
本该严肃庄重的话题,听来却有点阴阳怪气。究竟是赞扬还是调侃呢?
“样板戏编得真不赖。”说这话时,他倒一板正经。“就拿‘打虎上山’那段来说,杨子荣唱的那句‘装着喊三爷’简直盖了帽儿了!”
“装着喊三爷?”我大惑不解地问。
“是啊!你想啊,杨子荣那是什么人?战斗英雄啊!他恨座山雕都恨到骨头里去了。可是,他上威虎山时扮的是土匪胡彪,没办法,见了座山雕,只好装着喊三爷了!”
听他一番妙论,我直觉一头雾水。“张哥,《智取威虎山》里有‘装着喊三爷’这句唱吗?”
“你还没听出来?”他露出鄙夷的神情,于是清清嗓子唱起来:“……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装着喊三爷,雄心……”
“算啦,算啦!”我连忙截住了他,“老哥哥哟,人家唱的是‘壮志撼山岳’哪来的‘装着喊三爷’呀!”
“什么?喊山月?我喒听了个喊三爷呢?”
四十多年过去了,想起这段往事,我仍忍俊不禁。
光清唱还不过瘾,于是队上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又排练起一至五
场的《红灯记》来。先凑合了个文武场:我拉京胡、小宋拉二胡,锣鼓铙钹也各有其主。经过一番筛选,确定了演员阵容:知青朱小民饰一至四场中的李玉和,“赴宴斗鳩山”一场中的李玉和由刚从海军复员的刘树起扮演。女知青杨久芬演小铁梅,李奶奶的扮演者是本地女青年蔺宪敏。才华横溢的唐山知青孙大鹏演鳩山,他还与原全总文工团话剧队的王笃合作担任导演。
宣传队员们兴致勃勃,但一进排练场便觉得步履维艰了。我的京胡拉得很蹩脚,武场上的哥几个也不懂京剧“锣鼓经”。几位主演尽管是几经挑选人里拔人,但毕竟没受过京剧专业训练,对什么“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一概茫然。两位导演只好根据看“样板戏”电视片的印象纠正演员的行腔运气、吐字发声乃至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忙得不亦乐乎。
经过一番排练,这土打土闹的《红灯记》终于和父老乡亲们见面了。那天晚上,队上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连同各家娃娃都汇集到队部大餐厅里。人们热烈地议论着,兴奋地期待着自家人排演的“样板戏”开场。
一通开场锣鼓响过,全场立马鸦雀无声。当朱小民饰演的李玉和身着铁路员工制服,手提号志灯在音乐声中登场时,全场一片啧啧声。小朱子扮相英武,嗓音洪亮,那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唱得还真有滋有味。杨久芬生就一张瓜子脸,与刘长瑜那娃娃脸的形象相差甚远。但这姑娘一穿上蓝裤红花袄,在台上把那大辫子一甩,也别有一番青春靓丽。
《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把演出推向高潮。蔺宪敏有一张得天独厚的圆盘子脸,她穿上缀了补丁的大襟袄,带上假纂儿,额头上画上皱纹,往台上一站,活脱脱的一个李奶奶。痛说家史那一大段抑扬顿挫的道白,配上
低迴悲怆的音乐,一下子吸引和感动了台下的观众。当小铁梅唱完“打不完豺狼决不下战场”与李奶奶祖孙二人高擎红灯亮相时,全场沸腾了。人们不断地鼓掌、喝彩,那份儿痴迷与狂热不亚于当下的追星族。
宣传队员们在队上敲锣打鼓地排戏,工友们却要起早贪黑地下田、人们难道没有议论?没有怨言?就此,我问过玉田籍的工友——那位唱过“装着喊三爷”的老兄。
“大伙能有啥意见呢!反正是农闲,地里也不缺这几个人。再者说,你们排戏,我们看戏,这不是个热闹?不是个乐呵?告诉你吧……”他贴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唱戏总比开批斗会强吧!”
工友的话让我大彻大悟。“文革”对百姓来说是一场梦魇,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让人人自危、乐趣全无。“文革”对文化来说是一场浩劫,群众喜欢的电影、戏剧、小说统统被打成毒草,文化园地一片荒芜。“语录歌”唱腻了,“忠字舞”跳烦了,翻来覆去放映的《地道战》、《地雷战》人们也看厌了。自编自演的“对口词”、“三句半”之类艺术品位太低,已不能吸引百姓的眼球。扭扭秧歌寻寻快活吧,那“拉花儿”、“跳丑”的耸肩扭臀、飞眉吊眼又有“四旧”之嫌。老百姓到哪去寻找愉悦,享受快乐呢?于是,听“样板戏”、 唱“样板戏”、自己演演“样板戏”,甚至拿“样板戏”中的道白和唱词调侃、取乐一番,便成了那特殊年代中中国百姓的特殊娱乐方式。这恐怕是“样板戏”的倡导者始料不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