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里的良心

    风吹扬起草籽，漫天撒落。有的草籽落在河边，有的落在石缝中。河边的草舒展滋润，石缝中的草也得活——拼命抓取苛吝的水分营养，呈给世界绿草的模样。人也是上天随意洒在世上的种子，不由自己投生人世，随缘偶然的命运造成迥异的人生。

    这说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黄泛区的一个乡下女孩，被大批水灾难民裹挟着逃到了一座村庄边。女孩的爹妈已失散，或是让洪水淹死，或是饿死。七岁的女孩侥幸活着，蓬乱的头发，满面的泥尘，就像一颗衰弱的细草。

    村里的孙二大想买她——投缘可怜她，也打算给他三儿子养童养媳。二大精明、勤快，过的是有地有店铺的殷实日子。村里另一个人早也想买她，和村人说这丫头小猫小狗都不抵。孙二大说服了另一买主，把女孩领到家，叫她“葡萄”。

    葡萄有饱饭吃了，听吩咐去干活。七岁的葡萄刷锅洗碗个子矮够不到锅里，但不停地忙活，末了弄的身上都是泔水菜叶。二大不做声地搁把结实的凳子在灶前，葡萄这下干活得劲了。

    在葡萄十一岁洗衣服的时候，二大提醒她放回太太为考验她品性放在衣兜里的物件。有一年做了新衣服让葡萄选，二大使眼色不让她选那最好的，示意她吃些小亏不怕啥。

    在手脚不失闲的忙碌中葡萄壮了，高了，在她担土时二大从筐土尖上挖下几锹，不忍使狠她。

    那年春天葡萄犯了时疫，眼看枯萎病死，村里说鬼亲的急等着下财礼呢。二大坚信她命硬，讨来偏方，葡萄又活转来。

    葡萄在婆婆挑剔的眼光和二大鼓励体恤的眼光里长成了做活的好手，成了二大忠诚，得力的好帮手。葡萄不傻，虽然二大和他只说过有数的几句话，她看出了二大藏得很深的对自己的丝丝怜意和赞许，她在心里把二大当成了爹爹。

    葡萄十六岁时，二大把她娶做了媳妇。他家所有作坊里的大风箱拉的呼嗒呼嗒响，伙计们汗珠子落进炸货的大油锅，溅得噼里啪啦响。吃流水席，坐花轿，葡萄一点也不寒碜，得宠得像大户嫁女一样。可她男人铁脑不喜她，但终归是自己男人。有一天日本鬼子进村搜捕八路，别的女人把八路当自己男人领走；自己男人被鬼子当成八路领走。葡萄领走自己男人，她认死理，救就救自己男人，帮就帮自己爹爹。可男人命不长，被村人当奸细除掉了。

    虽然兵荒马乱，凭着二大的算计，苦干、人缘，孙家的日子仍是好过。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来了，二大被当成阶级敌人打倒了，就要被枪毙了。

    葡萄不觉悟说觉悟是个啥东西，让她做苦大仇深的典型她不做：“我就这一个爹，你们还不让我有，没这爹我啥也没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到了。”

    二大的闺女儿子没来给二大收尸。葡萄深夜把二大从死人堆里背出救活，藏在了地窖里。从此她要独自守住这天大的秘密，保住二大和自己的人头。

    谈何容易啊，为此葡萄舍弃了自己和二哥贴心甜蜜的相好，舍弃了自己的孩子，送给了矬子庙里的儿子养母。她保守秘密的聪慧和吃苦能干藏在了憨直执拗的外表后面。她的死心眼认死理包藏着仁义朴实，她的良心是靠着二大给予她的养育，爱怜的深恩打底的。葡萄的心底是清亮的，透明的。为保护二大和自己青春的身体，葡萄和他喜欢的村干部冬喜相好，和他不喜欢的乡干部春喜偷欢。没粮的时候，葡萄凭她的好身手，总能搞到吃的，不让二大挨饿。

    葡萄的偷吃偷汉出于活着的本能，但都基于她朴素的做人哲学，会看人识人，并不下贱萎琐。让人觉得她是那到瓜田里偷瓜的憨妞，出于本能的需要，吃甜瓜不吃癞瓜。

    葡萄这颗漂泊的草籽落生在了孙二大家中，即是闺女又是媳妇。他让孙二大要死去的生命传奇般地苟活了二十五年。如果人之初性本善的话，葡萄的良心是由孙二大养育调教培养增厚的。后来村里的老人史老舅感慨：“没想到你是恁好的孩子”。

    葡萄在她的生活场里恣意地活着，能做敢做会玩，她荡秋千荡得最高。她养过的猪狗好像通人气；为抢小猪们的煮食锅葡萄与人撒泼打骂。葡萄和村人歧视的右派陈老虎照常处事说话。葡萄疼惜绝望暴躁的临产女知青，收养了她可怜的私生女。

    作家严歌苓呈现给我们的葡萄率真孝义。在妇女干部蔡琥珀人的眼里葡萄确是混沌不醒世事，愚昧未开，尚待启蒙的傻人，我看葡萄是个淳朴厚道，知恩图报的侠义女子，让人喜爱。

喜欢严歌苓作家平实灵气的语言。写孙二大在矬子庙等着上天把他慢慢收回去那阵子让人油然落泪。残酷的饥馑年月今人不忍卒看，不可想象的发生过。还认同严歌苓作家这些话，比如“模范模范就是有馍有饭”，比如“挨打的时候一定装死卖呆，一动不动，人就爱打爱动的东西；你不动他打得腻烦，你一动，可就让他们劲头上来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比如“俺爹说人多的地方少去，新社会、旧社会反正人多的地方弄不出啥好事来”(此即为民谚：人多乱，鸡多不下蛋)……

   葡萄是无常无奈人世里有主见有良心的女子。 严歌苓是独特的少有的天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