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白的棉花
乡间院落,坐着的老奶奶,把孙儿揽在胸前,哄他安静听话。她们仰头,手指向高远的天空,正有几朵舒舒卷卷的白云,飘悠在亮蓝的天底上。幼童放眼头顶的辽阔无边,心灵生出了银色的翅膀,凌空飞翔;想象白云,从中辨别着牛、马或猪的形状。老奶奶说,好大一块棉花团啊,雪白雪白,快下来吧,给你做新衣,做花被--------。
白云果真从天上下凡到人间,几番耕种莳弄的劳作之后,农民的手中变幻出了白云一样的棉花。秋老成熟之后,稻谷的金黄,高粱的殷红,棉花朵的洁白,菜蔬的碧绿,装饰着土地,华美似锦绣。收获来的成堆成垛的棉花,如果接触穿着它,柔软体贴着身体,温存饱暖着生活。
七年前那个晚秋,我们和老父一起去他的开荒地,摘拾棉花。
一路笑语。女儿外甥们追逐野地里的清香爽气,旁顾玩耍,好像出笼的鸟雀喳喳。温柔的风和景,一路相随,我和姐姐和老父走在洪水河岸上,夹岸的杨树和芦苇,在堤坝小路的上方,笼盖成长长的亭庐。北岸的细叶杨树和南岸边的苇子,得了河渠里独厚的水份滋养,长势呈钻天的式样,使得这条平细的小路像要弥合消失在不远处的前方。小时候下地,特害怕一个人走这样的小路。怕的是大人们说起过的,曾有人看见过一个红衣的小精怪,突然从苇丛里出来,引逗吓唬人。此刻再不怕了。一个人走路孤单胆小,几个人走荒路,反有新奇乐趣涌出。走出上班的樊篱,和家人闲适走进野外,情绪像秋风一样畅流。恍然而知,家人美景的美好,只合在当世当时发生,倏忽逝去后,却只在记忆和睡梦中重现。随着出游主角老父的去世,难得的这幕情景永不再现了。
棉花地里,巴掌似的棉花叶子和成熟爆开的棉花桃,摊开自己欢迎我们。大人和孩子恨不得生出千只手,一下子把棉花都摘取收集在一起。呼啦啦投身棉田,秧棵高于胸前,像棵棵茁壮的小树。小孩们没长性,摘一会就够了,去田边逮蚂蚱,捉蚂蚁蜻蜓去了,要不就躺在装了棉花的麻袋上。玩够了,纠缠着老父和他们玩————找找棉花棵里还有没有晚结的野瓜,看看枯树根上是否有木耳和干枯的蘑菇,逮着一只巨型的蚂蚱然老父拴上翅膀------。这样就耽搁了老父很多活计。我们说是来帮忙的,孩子们却帮了倒忙,不过,老父一直乐呵呵的。摘不完的棉花,只好留待老父一个人摘,他只要不着急,是累不着的。旧式的农民,哪有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嫌累得慌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种地种棉,一句家乡俗话,是说种棉的经济效益高。棉田是老父退休后自己开垦出来的,几百米长的河岸土。自此,他常带着饭,整日和棉花打成一片。盛夏里的锄草侍弄消耗了老父大量的汗水和劳动。越是响晴白日,越要打叉掐尖,不让秧子长大长空,结的棉桃少。人被晒得汗水淋漓,不得不下到旁边的沟渠里淋水降温。这才晓得,原来冬天棉花里的温暖,是夏季酷热的阳光照耀进去的。大自然在此诠释他的公平:他不会轻易地把美好东西给人,他用辛劳提醒人们珍惜。
棉花惹人喜爱,农妇抚摸的手是轻怯的。送人作礼品,为家人做御寒的棉衣棉鞋,为日用穿着纺线织布,为将要婚嫁的儿女作行李铺盖,这些是农妇早就打算好的棉花的大用场。来了城里的客人,恐他嫌别的礼物土鄙,预备下几斤装在透明纸袋里的棉花,因为洁白柔软的体面,想必客人会喜欢。
三十年前,家人日常的衣物几乎全是家织棉布做成。收了棉花,弹成棉花胎。再把棉花扯成小薄片,用秫秸杆滚成棉花条。随即就是使用纺车,把棉花变成棉线的过程。然后再浆线,染色,排线,才可上织布机穿梭织布。不知要经过几多道工序,一尺半宽幅度的家织土布才呈现在眼前。世代农妇把青春、幻想、劳苦织在了寸寸土布里,一年四季一家大小不知要穿破多少农妇挑灯夜织的夜晚。朱子格言里面说的一丝一缕衡念物力维艰,确实说到了织妇的心坎上。不过,织布中也不会全是单调劳作,会从中享受从无到有创造的乐趣,经由自己的手织出的各种格子花色的新布,农妇会体会到仙女神奇变幻的成就感,驱赶走懒惰和厌倦。
记得几岁大时,过年的新罩衣是妈妈纺织的花格子布缝做的,黄线绿线织成的细密的格子,可是我呢,却嫌弃不如买的光鲜,哭着不恳穿。上学的时候,妈妈缝好的棉衣裤,总是嫌臃肿不美观,宁可挨冻也不喜欢。直至现在,也常常犯起诸如此类的拗别固执,孤绝气人。因此问自己,难道要到八十岁才学会随缘知足安心吗。
农家缝制新婚用的被褥铺盖,算一件不小的喜事。事先要在农妇中挑选全可人(老人儿女齐全)来承担职责,而且还要生年属相和新婚的人相合。如果不合,任是亲姑亲姨也不得进屋上前。通常的,在结婚人父母暗淡的老屋里,铺摊开三新的原料,被褥都是新里、新表、新棉花。父母半世希望的香软细华展现在眼前,青枝绿叶红花牡丹,清灵秀雅石榴百合,全在被面子上喧哗出艳丽新鲜。婚被叫福被,填絮的棉花叫福棉。缝被子必须请别人到自家炕上来做。如果无知无意到别家去做,福被会把别人家的福气席卷带走,这是做了犯忌讳的事情。而自己父母哪里怕把福气带走呢,只唯恐给予的,拿走的少呢。父母自己铺盖着残旧、板硬的,却把崭新、软和的全留给他们所爱护的人。
在乡村,当一个人一世长梦结束,将要走向未知的冥地的时候,再是简略的丧仪,也有人想着,在棺材里面抛撒五样豆谷,作为赶路的粮食。然后再把各路亲戚带来的各家的棉花铺摊到棺材里,铺得熨贴厚实,紧密地拥护着上路人。带足了衣食,不管去向哪里,陌生或险境,家人和自己也就踏心了。
橱柜里,有一堆老父手植送我的棉花,几年间积累起来的。这些棉花是留下来的可触可摸的亲情。自从老父没了以后,家好像消失了大半。以前每次回家返回的时候,老父总要跟随陪送一程,然后站住,把柔软的目光放得长长的,看我走远。就好像,幼小时候在院门口的村道上,远望他盼归一样。他归来时常常在自行车的后筐里,带回瓜果吃食。有一次,他竟然带回了两条桃红色的毛围巾,给我和姐姐,那可是周围邻居家姐妹们都不曾拥有的,好看暖和的新围巾。
有才女曾说过:温暖我们的,是棉花,不是爱情。棉布时时处处体贴护卫着人们,无论穷通贵贱,疲累的夜晚,陷入纯棉床被的温柔之乡,如装在棉花篓里的蚕宝,安详而眠,醒后,损伤已被柔和修复。
还可以看到买到很多的棉花,但是一直珍藏着,老父留下来的棉花——在今世,仅有的,无可比拟的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