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记
冬至一阳生。过了冬至这一天，太阳直射点从南回归线一点点北移。在新年前，养在案头的迎春花恰好绽放，很是讨喜。银丝根须，葱绿茎叶，黄蕊白花斜逸出来，形态袅娜似飞天舒广袖，暗香浮动丝丝缕缕直抵心脾，真没虚了她“金盏银台”、“凌波仙子”的雅誉。在花草凋蔽，朔风劲吹的时日里，幽赏水仙这“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趣、“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婉约，若再佐以清时王夫之那咏水仙的诗句：乱拥红云可奈何，不知人世有春波。凡心洗尽留香影，娇小冰肌玉一梭。于是，多日的倦怠与疲懒顿觉消减了许多，又萌生一丝欣喜与希望来：春天就在前面招手，没有理由不往前奔啊！
甲骨文上说种子拱破大地、破土而出就是春。尽管今年的冬天去意迟迟，延留较久，但时间是长了脚的，时令节气说来就来：春雨惊春清谷天……没有丝毫的踯躅迟疑，就已是日影长，春衫薄了。“打春时，千万不要躺在炕上，不然这一年都容易生病”，这是母亲在立春时常嘱咐的一句话，至今还记得。少时贪睡，但无论多晚，母亲都会把梦中沉睡的我们喊醒，为求孩子们一年里的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前些时候和母亲聊天，她还笑我从梦里被叫起后睡眼惺松的样子。惊蜇的雷声清脆，于是沉睡在地底下的小虫也悠悠地醒来了，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休养了一冬，也攒足了精神。不经意间发现隐隐雁影了，呈“一”字或“人”字，一路向北疾飞，翅膀沾染着南方润泽的水气，划过晴光万里的天空，一两声清脆高亢鸣叫竟让人生出了江湖远、红尘隐的心意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应着节气，教顽儿背诵苏子的这首《望江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时间如白驹过隙，一个“老”字告诉我们春还有余地，还有机会，要抓紧呐，千万不要错过春的幽幽芬芳，错过万千模样。孩子记得快、背得也熟，面露得意之色，但他怎会理解春日的短促，流年的易逝啊。而我们懂得了的又怎样呢，何尝不是从那个时候走过，又何止错过了一个春天？所居的小区已很老旧，但绿化却是极好，每至春时，各种花儿便次第开放：迎春羞怯、蔷薇泼辣、碧桃缤纷、丁香恬静、玉兰幽雅，都恣意地展现着生命的活力。“春在溪头荠菜花”，此时，连乡野朴素的小花都招摇地开着，蓄积了整个冬天，它们有什么理由错过春光，不展示美丽呢？所以，很喜欢阳光睛好的时候在小区里流连，看花儿尽情地绽放，看老人们围坐一圈聊天打牌，看孩子们聚在一起跳绳玩游戏，看小狗欢实地在嫩绿草地上打滚……
春风春雨温润时节，草木始盛，想来也容易让人春意如丝，让少女怦然心动。不然杜丽娘游园之时怎会张口便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这春情春景也更易激起春愁，于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那一日，与闺密闲聊，忆起了少时发生在春天的那段暗恋：只记得他身材高高大大，黑亮的眼晴，白白的牙齿，那时从他身边经过，脸就会不自觉得泛红，心也如揣了小兔般砰砰狂跳，不见则心情辗转，而若见了却又百转千回，心情竟如这摇漾的春线般，飘来荡去……说到此处，平素里爽直的她竟有了些许羞涩，眼里升起了一层水雾来。纵使岁月如刀，容颜削减，但青葱年纪里的青春印记，却永远停留那里，再回首时仍如春天般让人怦然心动，谁没经历过那样美好的春天呢？
某一天，看戏曲频道的节目，恰巧介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正芳和她的代表作《挂画》，据说《挂画》是最考量花旦基本功一折戏。片中张正芳老师看来年近七旬，身形已呈老态，满头银丝，与影相里年轻时的模样相距甚远，但她仍一个身段、一个眼神，一丝不苟地辅导着一群青春朝气的学生，眉眼生动，用心专注。看这样一位痴醉于京剧艺术的老人，让人不由心生敬重，衷心希望，醉心艺术的她也永远春光万里。
捡拾春天，竟生出这许多的情绪，但无论如何，却不能遗落明时那个自称桃花仙人的唐寅。也是在这春风曛暖，春光微漾的时候，桃花坞里有花有风，有诗有酒，视世间车尘马足为浮云，过着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的恣意生活，这是何等卓尔不群，又是何种野逸情怀呢？“别人笑我忒疯颠，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只有真的放下了，才会有这份豁然自在，又怎不总是春风浩荡，长空万里呢？
清明时回老家，顽皮的儿子在院子里撒欢儿，我与母亲坐在屋里烧得暖暖的火炕上，慵懒的阳光从窗格里斜照进来，从这一端移过我和母亲间的针线笸箩再照到她的满头白发上，阳光里灰尘一粒粒地浮在半空中，时间仿佛就凝固在那里。母亲戴着花镜一针针地修补着外孙磨破了的校裤，时不时将钝了的针尖在头发里蹭一蹭，手背青筋嶙峋像蚯蚓盘结……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又忽地忆起儿子还是在襁褓里的那个春天，母亲小心翼翼地抱着粉嫩的小儿晒太阳，喃喃地和小家伙说话：这是调皮的小狗，那是找食小鸡……像是他都能听得懂、看得见似的。仿佛就是刹那间，十余个春天就过去了，母亲额上又添了许多白发，儿子的身高已超过了姥姥，小童已长成了少年，母亲也变得苍老了……
古人常在春和景明时畅饮春醪，仅“春醪”这两个字就让我们心生无限想像啊，希望、梦想在春天里慢慢地酝酿发酵，一点点地拔节、生长，春播之后就是夏长秋收，想想都是那么美好。既然如此美好，不妨让我们暂时深陷在这春风沉醉的时光里，让那些花、那些人、那些故事，一点点发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