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给母亲送过礼物。在印象里,这个贫农出身的女人就好像一尊青铜雕像,刚毅,果干,是电影里那种女强人的样子。从我记事开始便是短头发,硬硬的,铁丝一样。印象里深刻的是1976年大地震,她怀着弟弟,住在地震棚里,黑夜里下暴雨,由于地震棚短小,她的小腿和脚踝被雨淋了一宿,第二天起来,腿都肿了,她背着我,去喂猪圈里的那头约客猪。我趴在她的脊背上。她的后背宽广而温暖,我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印象里她总是打我。也许那时心情不好,父亲在北京当兵,一年探家一次,她和奶奶的关系也不好。而像我那么倔强任性和蛮横的孩子,天底下大概也少见。记得那阵我刚学会骂人,她用细长的围巾把我吊在房梁上,手里拿着笤帚,抽我,我不停地骂她,她不停地打我,后来大抵手累了,她解下我,紧紧地搂着我。后来出了屋子,她背着我,顺着梯子爬上屋脊,拾掇屯子里的苞米。我这时才大声哭起来,她手里攥着苞米盯着我,她没有走过来亲我,或者帮我擦眼泪,她只是那么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陌生人。
小时候觉得像候鸟,我们一直不停地迁移。以北京为起点,我们一次次地搬家。经常是,新家的地理位置刚刚熟悉,我们又要出发了。总是有未知的地方在等待着我们,等着我们把房间温暖起来,然后冷漠地离开。可是每到一处新家,她总是发挥一个乡村女人的理家才能,将狭窄的空间布置的得当而干净。在大同时,父亲在山沟里当营长,山沟里没有小学三年级,于是把我托养在城里的老乡家。这个老乡家有三个儿子,算上我是第四个。在我印象里,老大和老二都脾气火暴,经常吵架,有时候互相拿着菜刀和剪子峙。他们对我很好,但我还是想家。每个礼拜六,父亲都派一个会武术的河南兵,骑着自行车,跑一百多里地,接我回家。穿过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山路,我总是盼望着营房尽快出现在我眼前。当部队整齐的平房闪现在我眼前时,她也总是出现了。她系着纱巾,靠着一棵树,等我。就那么等着我。看到我,她就转了身子,往前走几步,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去拉她的手。她的手总是那么暖。手心里是粗糙的茧花。
初中考高中时,我没考上重点高中。在我看来这是丢人的事情,那阵子我最想的便是自杀。我天生便是个喜欢自己感动自己的人,长大后我知道这是种卑贱的品质。那时我幻想着等她下班时,我从二楼顶上如鸟一样飞下来,匍匐到水泥地板上,从鼻子和耳朵里流出黑色的血,然后她趴在我身上,号啕大哭,我就歪头死了,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可她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黄昏下班时,她看着楼顶上的我,总是严厉地说,你下来!摔下来怎么办!我就悻悻地顺着梯手下来,然后,帮她择菜做饭。那时候我悲伤地想,我怎么有这么个如此麻木不仁的母亲?我怀疑我是不是喝着她羊水长大的一个胚胎。
高中时,有女孩子找我玩,她总是高兴地为我们洗苹果。等人家走后,她就狐疑地审讯我,这孩子是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学习好吗?是班里的干部吗?有一次她洗衣服,发现了一封所谓的情书。其实不是我的情书,是一个和我要好的女孩托我送给另一个男生的。然后,她拿着情书去找那个女孩,她和女孩肯谈了一个多小时,请求人家放过我。“他要考大学的,他和你不一样的。”后果可以想象,女孩再也没搭理过我。她在维护所谓的儿子的利益时,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没有清醒地意识到。她也没意识到,我在整个青春期最憎恨的一个人便是她。有次我们吵了起来,“你就是个巫婆!你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巫婆!”我粗着脖子大声咒骂她,“又丑又凶的巫婆!”她听后哇哇地哭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夏日午后,她穿着件旗袍,踉踉跄跄下了楼,蹲在院子里继续大声号哭。这是长这么大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我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她的肩膀有频率地抖动着,心里是那种无比的畅快。
我还不喜欢我洗头发的时候,她不停地指手画脚。洗头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也围绕在我身边,一会说洗头膏放多了,一会说放少了,一会说耳朵后面没洗到,一会说再洗一水吧,脖子上好多泡沫呢。有那么一回我烦透了,对她说,我都20岁了,这样的小事您就别操心了,干不干净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半晌她缓缓地说:“是的,你大了,不需要我在小事上提醒……”她转了身去给我倒水,我听到她说,“等我哪天死了……你就再听不到我唠叨了。”我透过水淋淋的头发打量着她。在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金丝菊一样伸展着,头发连根都白了。我,竟没发现,她已经真的衰老了。
我的第一个女儿夭折时,我们去埋葬。孩子早诞生了四个月,生下来只活了十分钟……她把孩子用青稞纸裹得严严实实。我拿着柄锹跟在她身后,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郊区的一处麦田旁边,她让我挖坑。我的眼泪一直憋着,我不敢看那个孩子,可是又想看。这时她说,我去买点东西,你先挖。记得那时麦子都熟了,黄色的麦浪很香。我开始哭起来,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我不敢出声音。麦田旁边是公路,不时有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后来她回来了,塞我给一盒香烟,她说,你抽吧,不用忌烟了,抽吧。咱们家没福气留住孩子,是因为孩子去天那边享福了。孩子很快忘了你的,你也忘了她吧。
我看着她,她很严肃地盯着我。像盯着小时侯的我那样盯着我。她越来越老了。她60岁了。这时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别给我哭,你要是个老爷们就别给我哭。你这么小,还有的是机会。
有时候我经常在梦中梦到她死了。她躺在地上,小动物一样。我就那么着哭醒,深夜冷身而起,点上一根香烟,格外地想她。她和父亲住在另一处房子里,虽然不是很远,但我也不是常去看望他们。她每天都给我电话,叮嘱我吃早餐,叮嘱我拖地板,叮嘱我晚上别熬夜,叮嘱我单位的考试一定要考好,叮嘱我冰箱里的饺子超了三个月别吃了,叮嘱我最近流感严重先吃点板蓝根,叮嘱我,要有点精神,别颓废。她说:“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作为一名曾经的乡村女民兵队长,毛主席是她年轻时的偶像,等她60岁了,仍然是她的偶像,她把偶像的话传授给我,以一种平常的口吻和普通的方式。在她看来,这个社会变化这么快,她希望我永远像虚拟的革命者一样,去和这个世界搏击,并且能狠狠地给这个世界几记勾拳。
很小的时候听罗大佑的歌,有首叫《乡愁四韵》,本来是余光中的诗。有一段是这么写的: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那母亲一样的腊梅香/那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年少轻狂时吟哦它,也只是缘于青春矫揉造作的感伤,现在胡子长了,皱纹有了,对这歌的感受竟也不同起来。我现在就在听着这首歌曲,打下了这首献给母亲的文章。这是二十多年来献给母亲惟一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