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流沙满天飞
几年前我跟人约定,每个月从零花钱里攒下两百块,到六十岁时,可以有八万块钱,我们要拿出三个月的时间去敦煌,西双版纳和莆田的湄洲小岛,像恋人一样。他问,为什么要去敦煌?我说,去看壁画和流沙,有个歌手把敦煌唱得那么美你不知道么,流沙流沙满天飞,你为谁憔悴,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
后来去西藏,有两天时间在西宁停留,却并没有绕道敦煌,那时那刻,敦煌的飞天和流沙已经是昔日一个绮丽的梦想,浮起来便囫囵咽下,倒是在格尔木,河流密集的城市,我们赶上了一场流沙雨,我和他挽着手在风里疾跑,像两个开心的孩子。
前两天和老曹去珠日河,临行前,女房东特意送了一条纱巾给我,预防流沙,我把鹅黄色的纱巾蒙在脸上,羽绒服帽子系紧扣牢,手套戴好,一个念头跳出来,小鬼一样恍惚一下,------流沙流沙满天飞。
从舍伯吐北拐上草原小道,偏西北方向,天空像漏了一个豁口,狂风夹着沙土草末、牛羊粪便,冰雹一样打在车身上,啪啪作响。遇上风大的路口,银灰色的丰田霸道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一样颠簸、挣扎、喘息。他们说,这样的风要一直刮到草尖儿返青的五月,过完一个稍微干净的夏天,秋风再起,科尔沁地区又是一片天昏地暗。
到珠日河牧区深处,浅浅的车辙小道逐渐消失,车子要靠导航来寻找方向,隔着深褐色的太阳膜向外看,班驳广袤的草原像一张厚重的毯子,远处低矮的灌木丛像被风掀起的一角,车速慢的话,有时可以看见一两根白色的羊骨,赤裸在浅草里,大多数时候,越野车像一头有劲儿没处使的蛮牛,狂风中横冲直撞,或者回旋咆哮,华北平原的司机惯走阳关大道,这样触目惊心的驾驶极其少有。
有两个夜晚,我睡在车里,另外几个夜晚,独自绻在帐篷一角的睡袋里,不远处睡着三个鼾声如雷的男人,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书,帐篷外,肆无遮拦的西北风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对着帐篷拳打脚踢。这样无所依托的环境里,我以为我会失去重心、会焦虑、烦躁、不安,然而没有,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静静地想一些事,偶尔,不堪重负的帐篷漏下一线沙土,唰地一声,那时候,我闭上眼睛。
我给你讲流沙的味道吧,干燥的,冗长的,微腥的,钝涩的,白天,有阳光的时候,小小的灰尘颗粒雾一样浮在空气中,仿佛光阴。
------多少时光被我们流沙一样不经心地拂掉了呢,靠着帐篷打盹时,我想,十六岁时我盼着三十岁的成熟,三十岁时我又憧憬六十岁的释然,多少次,当生命被生活颠覆得仅靠惯性维持着,我把伤口拿出来舔砥、晾晒,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等它结痂、脱落,那就叫希望吧,最寒微、最拮据,最原始、最固执、最本真,却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