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客

从曾祖父那辈起，我家三代人受穷。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和大锅饭时期，日子过的紧巴，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困难的家境，加上我们姐弟都上学，使在生产队挣工分的父母从不敢乱花一分钱。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竟“慷慨”地请过一次客，为了这次请客，他野地里抓兔子，小河里捞鱼，辛苦了好多天。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过大地震劫难的我们一家人得到了同村很多人的帮助，父亲决定请一次客，报答这些乡亲。

1982年冬天，父亲把请客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苦笑一声：“咱是应该请，你和我想法一样，可咱吃的都发愁，用啥请啊？！”

父亲拍拍胸脯，说：“到正月十五咱就请，东西嘛，我有办法！”

腊月二十，生产队放假了。父亲头一件事，就是骑上自行车，去了5里外的酒厂。这个酒厂属于农场办的企业，出的散白酒由纯粮食做成，味醇度数高。父亲进酒厂，花一块五毛钱灌回5斤白酒。

第二天，父亲早早骑自行车去了空旷的地里。原来，他放假前给生产队拉白菜，无意看到一条野兔子常走的“路”。父亲拿鎬拿锹，顶着凛冽的寒风挖成了一个“兔子窖”。

父亲说，野兔子警惕性非常高，所以，挖“兔子窖”很有讲究。一是必须挖在野兔子的必经之路上，二是“窖口”要小“窖堂”要大，兔子进窖不能跳出来，三是挖窖的土必须清理干净，不能让警觉的野兔子发现异常。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父亲乐呵呵回家，那时候我还在被窝里懒床。父亲拎一个大兔子进屋了，我兴奋地叫出了声——好家伙，这大野兔子足足有5斤重。接下来的6天时间里，父亲都是天没亮就去村外的兔子窖查看情况，三只大野兔子也进了我们家。

过了正月初三，父亲的亲戚基本串完了，他又开始往地里跑。这次，他去的是稻田边儿的小河，他准备在小河里捞些鱼。

冬天的小河结了足有一尺厚的冰，冰下的水已经不深了。父亲下到小河，站在中央，双手把冰镩举过肩，然后用力向下，将冰一点点戳开。慢慢地，冰面上露出了一个近二尺的圆型水面。父亲把碎冰用捞鱼的网捞干净，然后侧着身子再把带把儿的鱼网伸进水里，便开始使劲地搅动。片刻之后，那些被转得晕头晕脑的鱼就会稀里糊涂进入网里，被父亲提出水面。

那时候，乡亲们在稻田里很少使用农药，小河里的鱼特别多。因此，父亲捞鱼很是“挑剔”，那些不够个头的小鱼都不要，只有那些够半斤四两的鲫鱼、黑鱼和鲶鱼，父亲才会装入篓筐带回家。

正月十五，请客的这天转眼就到了。父母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母亲站在灶台旁烧火刷锅，父亲则帮忙扒兔皮、刮鱼鳞去内脏的苦胆。整个一上午，我家房顶上炊烟袅袅，屋里面香气飘飘——

临近中午，被请的人陆续进了我家，父母站在院门口，笑脸相迎。我一看，乐了，这些人我都熟悉——霍凤旺：我父亲的叔伯姨夫，比我父亲年龄还小3岁，地震后和父亲的叔伯老姨重组的家庭。地震后，他常来我家嘘寒问暖，帮父亲干活；董允平：地震后，他和妻子把我和弟弟带到他家的简易棚管吃管住一个月，像亲叔亲婶一样；李可英：我叫他大哥，震后我们没有房子住，他把一间房子让给我家，两家人住“对门屋”整两年；李太如：他和父亲都在马车组赶马车，我家遭了大难，他帮着运伤员、埋亲人的遗体，与父亲犹如一奶同胞。

屋外寒风刺骨，屋内温暖如春。我家的大炕上，饭桌早已被母亲摆好。桌子上，不仅仅有香喷喷地兔子肉和炖鱼，还有一个炖熟的大猪头——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大度”地花了钱，从集市上买回的。

父亲招呼客人上炕，围饭桌坐好，他开始往碗里倒酒。父亲端起酒碗，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母亲见状，她替流泪的父亲开了口：你们都是我们老张家的恩人，早想请大家，一是穷，二是没心情，就拖到了现在。今天，把大伙儿请来，没啥好吃的，就表一下我们的心意。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帮着，我们一家人终于挺过来了！

客人们听母亲说话，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一个村的乡亲，帮忙是应该的。一旁的我发现，酒桌上的三道大菜，吃下去的并不多，父亲从酒厂灌来的散白酒，喝下去的却很快。我分明看见，我家这些恩人喝酒时，眼圈也都红红的——

父亲请客，已经过去了整整32个年头。后来，他再没有请过客，直到去年冬天，81岁的老父亲驾鹤西游。我想，天堂的他一定没有忘记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一次请客。

父亲请客那年，我15岁。年少的我还不懂父亲请客的缘由。但我清晰地记得，有些醉意的父亲把客人送出院外，他回身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像明灯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闪烁了32年：人家待咱好，咱永远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