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唐山湾状若满弓 曹妃甸弦上之箭
凡华夏子孙若想回避唐山,或说不知道唐山是很难的,容易被认为无知。因唐代极盛时期,声誉远播海外,自大唐之后海外的华侨、华裔便习惯性地称祖国为“唐山”,在海外到处建“唐人街”,外国人甚至对中国人通称为“唐人”。国人即便在国内不熟悉唐山,一出国到处都会听到“唐山、唐山”的,想装不知道唐山都难。
所幸我是河北人,自小就知道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唐山”,经常听到有人说一句俏皮话:“倒霉上唐山”。这使我纳闷儿,为什么去唐山倒霉?既然会倒霉为什么还非要“上唐山”?后来考到天津读书,才知道天津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原来就是唐山开滦煤矿的驻天津办事处。好家伙!一个办事处就如此堂皇,它在唐山的总部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还有,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以及附近几栋最显眼的大楼,也都是在开滦煤矿发了财的人投资兴建的……原来那句俏皮话是利用谐音逗趣,本意是“倒煤上唐山”。煤是“黑色金子”,实际就等于说“发财上唐山”。
以后我有机会多次去唐山,但均与发财无关,都是公差。给我的想象造成强烈冲击的,竟是唐山的颜色。原以为这样一座著名的“煤都”,其基调应该是黑色的,至少也是深色调,到处都是煤堆……这是在其他产煤的地方得到的印象。但唐山不同,以周围无边无际的油绿托浮着一片突出的白色。油绿是唐山四周的植被,或许是唐山地区的土质好,庄稼好得出奇,绿得冒油。我因在农村长大,喜欢庄稼,对庄稼的认识比较敏感。绿海中一片高耸的白色,就是唐山市区,街道也相当干净,看不到煤,连开滦煤矿大厦,也是一座雄伟的乳白色建筑。
唐山市的色调,更像唐山的另一种著名产品:瓷器。这给我的感觉很特别,盛产“乌金”的城市为什么是白色的?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人感到了唐山的两个极端:厚重和轻盈。
厚重的是城市的经济,城市的根基;
轻盈的是它的文化,这是个会创造也会享受、会赚钱也会消费的城市。
我想凡第一次到唐山的外地人,差不多都会生出相同的疑问:让这个干净漂亮的唐山早就声名远播的煤矿,藏在哪里呢?1976年秋,我有机会能深入唐山矿井,从三百米深的巷道开始,一层层地直钻到七百多米深的采掘面,真正见识了原始状态的煤的漂亮。
对,我用的就是“漂亮”这个词。人们恐怕很难把漂亮和煤联系起来,但当时我觉得光说漂亮还不够,应该再加上“洁净”。巷道两边是切割非常整齐的煤墙,乌黑发亮,在灯影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往前深不可测,左右厚不可量,我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要把煤称作“乌金”了——煤在地下没有被采掘以前,的确是很美的,干净漂亮,真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只有被开采下来运到地面,才有了煤渣、煤粉,随即也变得脏了,谁碰了谁黑,染到哪儿哪儿污。
乌变污,掩住了原有的光泽。但煤的品质还在,以金子类比实不为过。唐山以此立市,才养成了它平实强健的品质和性格。
为了运煤,唐山修建了中国的第一条铁路:唐(山)—胥(各庄)线。有了铁路自然就要有火车,唐山又造出了中国的第一个火车头。然后是为满足城市建设的需求,唐山请德国人帮助建成了中国的第一个水泥厂……
唐山以其在传统文化上的独特象征性和经济上的强劲优势,迅速成为令人艳羡的个性突出的城市。然而命运对一个城市的成全,往往还要借助灾难,而且不是一般的灾难。对唐山的品性最严酷的考验,就是划时代的1976年的大地震。
地震并不是新鲜事,世界上每年不知要发生多少次,也不知会在什么地方说震就震那么几下。这种事发生在别处就叫邢台地震、营口地震、云南地震……唯独发生在唐山,就成了“大地震”,乃至创造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家喻户晓的专用词——“唐山大地震”!确实,任何一场地震都没有唐山大地震这样的影响,一日之间使唐山成为举世瞩目的城市。这当然不只是由于地震“大”,还因为唐山大地震富有重要的象征意蕴,它预示了“文化大革命”十年封闭而动荡的结束,和一个大开放时代的开始。
大地震后的第四天,我得到特别准许搭乘运送救灾物资的火车进了唐山,却看不到唐山市了,原来的城市变为一片废墟。地震来自地心,奇怪的是距离地心更近的无数矿井反而受损失最轻,地震时凡在矿井里劳作的人,大多安全无恙。
我当即就明白了,唐山大地震摧毁的是表面上的一些东西,其城市的“根”并没有受损。有根脉品骨就不会倒,精神也不会垮!
这让我想起芝加哥,过去曾是美国的“屠宰中心”,每天集结着从中西部草原上运来的无以计数的牛马猪羊。1871年因一头牛踢翻牛棚的油灯而引发一场大火,竟将整个芝加哥城烧毁。大不幸带来的大幸,是在一片黑色的焦土上芝加哥得以重新规划和设计,后来新建成的芝加哥,被誉为“世界建筑艺术博览会”。
果然,大地震之后的新唐山,比过去规模更大、气势更大了。煤炭、陶瓷、水泥等原有的王牌工业优势仍在,且借开放的大势越加生机焕发,高歌猛进。由于唐山北依燕山、南濒渤海的特殊地理位置,又被首都相中做伙伴,北京的一些招牌企业东移唐山,如著名的“首钢”。这种“强强联合”使唐山如虎添翼,有了大港口,大钢铁……我非常喜欢一个比喻:唐山湾状若满弓,曹妃甸就是这弓弦上蓄势待发的箭矢。
更具象征意味的是,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被命名为“京津唐高速”。高速离不开唐山,唐山在高速。至此,唐山现在的地位和无可限量的将来,便一目了然啦。
(蒋子龙,著名作家。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天津作协主席、天津文联副主席)